破帽遮颜 一只老鼠,如果能够帮人悟道,那肯定是一只充满智慧的的老鼠。是的,它就是“黠鼠”。“黠”这个字,既有“聪明”的意思,又有“狡猾”的意思,聪明而狡猾,说明褒中有贬,贬中有褒。当年,苏东坡可能就是怀着这样复杂的情感,把这只老鼠命名为“黠鼠”的。 其实,那只老鼠的惊人之处,也就是装死,并且装得挺像的。要不是碰到苏东坡,这事也就是个社会新闻,聊天时说说就过去了。但是,它运气好,碰到了苏东坡,于是为它留下了一段文字。 当年,苏东坡还是个孩子,顶多算是个大孩子。当年,苏东坡自称“苏子”。“苏子夜坐,有鼠方啮”。夜里,苏东坡在床上坐着,老鼠在床下啃咬东西,发出令人心烦的“嘐嘐聱聱”声。估计苏东坡的“夜坐”不是简单的枯坐,而是有着类似于“吾日三省吾身”的任务。老鼠这一闹,不是扰了心神了呀,还怎么“省吾身”呀?于是“拊床而止之”。拊,就是拍。现在人说“拍手”,古代人叫“拊掌”。这老鼠聪明呀,你拍床板,它就不闹了;这老鼠调皮呀,你不拍床板了,它就又闹了。没办法,“使童子烛之”。原来床下有一个袋子,老鼠钻进了袋子里,声音就是从袋子里发出来的。这,不是自投罗网吗?童子喜不自禁,眉飞色舞地向苏东坡汇报:“噫!此鼠之见闭而不得去者也。”问题是,打开袋子一看,并没有发现活撞活颠的老鼠,举着蜡烛再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只死老鼠。童子好生奇怪:“是方啮也,而遽死也?向为何声,岂其鬼耶?”人一怀疑人生的时候,往往容易想到鬼神,况且童子还是一个童子,觉得是“活见鬼”了。既然是“死老鼠”,那就把它从袋子里倒出来吧。这一倒,就到了见证奇迹的时刻了,刚才还在装死的老鼠,“堕地乃走”,溜之大吉。其身手之敏捷,让人措手不及。 这只聪明而狡猾的老鼠,除了给人惊愕之外,也给了“夜坐”的苏东坡“三省吾身”的话题。少年苏东坡觉得这是一只异乎寻常老鼠:“异哉,是鼠之黠也!”我想,这时候,如果加一个“拊掌”动作,倒是蛮符合情景设置的。苏东坡捋了捋思路,分析起老鼠的战略战术来:“闭于橐中,橐坚而不可穴也。故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估计那时候的袋子,并不是用布缝制的,因为“橐坚”,所以“而不可穴也”。这里的“穴”,是名词作动词,意思是“咬出一个洞来”。“不啮而啮”,就是为了惊动你;至于“不死而死”,哈哈,你懂的——为的是“堕地乃走”! 老鼠“闭于橐中”,知道进入了死胡同,无法自救,于是“以声致人”,借助人的力量以“求脱”——这老鼠是不是成精了呀。这给苏东坡一个不大不小的挫败感!“吾闻有生,莫智于人”。人是最聪明的生物,人的能耐大了去,“扰龙伐蛟,登龟狩麟,役万物而君之”,简直是无所不能。现在,竟然被一只不起眼的老鼠所蒙骗了,“堕此虫之计中”,被其所利用,这不是阴沟里翻船了呀!少年苏东坡也开始怀疑人生了,他想到的倒不是鬼神,而是人的智慧,人的智商——“乌在其为智也”? 睡不着了,哪里还睡得着。少年苏东坡“坐而假寐”,闭着眼睛也在想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思考真是一个奇妙的过程,你想呀想呀,你想不明白的东西,忽然有一个人类似于以“托梦”的形式教导你,让你豁然开朗。少年苏东坡就碰到了这样的情形,朦朦胧胧之中,好像有人在告诉他:“汝为多学而识之,望道而未见也。”意思是说,你是获得了不少的知识,但是离“道”还远着呢。“不一于汝而二于物,故一鼠之啮而为之变也。”不专注于自己的内心而分心于其他,所以会被“一鼠之啮”所干扰,直至被“黠鼠”所利用。清朝的乾隆皇帝御选的《唐宋文醇》里,对“二于物”作了递进式的解释:“二于物,妄也。二生三,三生万,万者丛然,而各分一,汝则昏然莫知所之矣!” 看来,少年苏东坡的“夜坐”,的确是有课业任务的。倘若能“一于汝”,照理说是听不到老鼠的“嘐嘐聱聱”声的,那也就没有后来所发生的事。出了这样的事情,“堕此虫之计中”,不能怪老鼠,要怪只能怪自己! 人要保持自己的初心是很难的。“假寐”的苏东坡还听到“告余者”说:“人能碎千金之璧而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此不一之患也。”“碎千金之璧”的时候,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但摔了一只破镬爿,就大惊失色——这难道不是一种价值认知的混乱?这里的“不一之患”,涉及的不仅仅是空间概念上摆脱外界干扰的专注和专一,还包括时间概念上的前后一致,始终如一。 搞笑的是,临了,“告余者”来了这么一句:“言出于汝而忘之耶!”这些都是你自己说过的,难道你忘记了?这话让少年苏东坡忍俊不禁,“俛而笑,仰而觉”,醒了。既从“假寐”中醒来,也从苦苦的思索中醒来。 “告余者”,其实是另一个自我。 少年苏东坡派头十足,“使童子执笔,记余之作”,于是就有了流传千古的《黠鼠赋》。 倘若赋中的老鼠,是一个非虚构的存在,那的确是一只帮助过少年苏东坡悟道的慧黠的老鼠,一只容易让人记住的老鼠,一只值得在鼠年拿出来“晒一晒”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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