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刀 文/摄 天册万岁二年,公元696年,在改唐为周、登基称帝四年多后,武则天迎来了她一生中最荣耀的一次典礼。 这一年武则天72岁。 人生七十古来稀。但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王朝史上这唯一的一位女皇帝,是时还只走过了三分之一的帝王生涯,她对她的江山社稷应该还有更壮美的期许,也还需要子民给予她更坚定的认可。 于是在这一年的腊月十一日,她登嵩山、封神岳,用每一位帝王都梦寐以求的封禅大典,昭告天下她不输唐宗的雄心。 礼毕,大赦天下,改元“万岁登封”。 也是在这一年,遥远的越州鄮县——40多年后,在唐玄宗开元盛世时,它才脱越而另立为明州——矗起了一座宝塔,取天册万岁、万岁登封之首末两字,名“天封”。 塔成,堆聚用以运送建塔材料的沙泥散而为大沙泥街、小沙泥街。 千载以降,天封塔影之下、沙泥街巷之中,多少誉谤往事…… 一 天册万岁年,实际不过三个月。万岁登封年,同样也只有三个月。 但这半年的时间,对于武周一朝,颇有些转折的气象。 改元天册万岁之前,武则天刚杀了她的第一任男宠薛怀义。改元万岁登封之后,史上最有名的酷吏、令人丧胆的“罗织”和“请君入瓮”两个词语的缔造者来俊臣,也被斩首示众。再之后,狄仁杰在“唾面自干”成语故事的主角娄师德的暗中举荐下,再度入朝拜相。 在天封塔成后,宁波城的民众——当然也包括大沙泥街、小沙泥街上的居民,应该是和天下人一样,为酷吏的终于湮灭和贤相的终于走上前台而欢呼过吧…… 史载建天封塔的原初目的,是当时三江口海涛为患,民众屡遭水灾、没法住人,所以“为浮屠厌胜之”——就是用塔来压制邪怪、镇妖辟邪。这和民间传说中,天封塔是四明山一位老石匠造了用来放一颗驱退兴风作浪的鳖鱼精的宝珠的,意思差不多。 在天封塔建成后,据说“三江口海涛不为害,灾民免播迁”。这也似乎与当时的朝政遥相呼应。 只是,诀别了腥风血雨式的酷吏手段的武则天,不久后便又有了第二任男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朝政之上,泥沙俱下。 大沙泥街、小沙泥街之名,像是一种隐喻。 在之后的千年岁月里,这两条因天封塔而生的街巷,见证了天封塔的毁而修、修而又圮以及其中人事的泥沙俱下…… 二 南宋建炎四年即公元1130年,对于宁波城是极光荣又极暗黑的一年。 前一年的除夕,金兵追击宋高宗赵构至明州。号称与岳飞、韩世忠、刘光世并称南宋“中兴四将”的张俊,督率军民打响史称“中兴战功自明州一捷始”的明州保卫战,初战高桥,再战望京门外,皆大破金军。 但在大好形势下,张俊怯战,竟然旋即带着军队跑去了台州…… 1130年2月底,望京门破,金兵入明州,依扬州例而屠城。清人《续资治通鉴》上说:“金人遂焚其城,惟东南角数佛寺与僻巷居民偶有存者,金人留明州七十日,引兵去……” 在这满城惨绝之声的七十日里,天封塔第一次被毁。 此后重建的天封塔,又在南宋嘉定十三年即1220年不知何因第二次被毁。 那时候的丞相是宁波人,就是以“一门三宰相,四世两封王”名动天下的鄞县史氏中的史弥远。在天封塔二度被毁的那一年,史弥远已经为相十余年,权倾天下。在之后的十几年里,他还将专权独断、风光无二。 但在1220年那一年,他竭力扶植的皇太子病死。新立的太子对史弥远擅权甚为不忿,扬言要将之“决配八千里”。史弥远大惧,日思夜谋,最终在宋宁宗死后废了太子,矫诏拥立了宋理宗。 传说宋理宗曾游学于古日湖上。不知那时的天封塔是否已经重修?他可曾穿过大沙泥街,登塔“俯视一城低矮处”? 不管如何,作为明州城地标的天封塔,竟会在宁波人权倾天下之时被毁,总是令人有些愕然。 和天封塔第一次被毁时候的张俊一样,史弥远也是一个毁誉同身的人。 臭名昭著的秦桧,是在史弥远专权时恢复了王爵和谥号的。而史弥远死后的谥号,也与秦桧相同。有史家称其为奸佞,丑行与秦桧不相上下。 但另一面,在嘉定年间,也是史弥远,给不符合赐谥条件的理学大家朱熹、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特赐了谥号,又起用“四明学派”代表人物杨简等,被称作把理学捧到极高位置上的最重要人物。 还是泥沙俱下…… 天封塔最后一次大灾,是在清嘉庆三年即公元1798。是年底,修塔工匠不慎失火,把天封塔烧得只剩座砖砌的塔身。 那是乾隆在世的最后一年了。第二年,失去了乾隆庇护的和珅,被赐死、抄家,“吃饱”了嘉庆帝。嘉庆勤政图治,却一生鲜有作为,史家以“嘉道中衰”称为清王朝由盛转衰之始。嘉庆之后再过十几年,便是第一次鸦片战争。 历经天灾人祸的天封塔,从此看着世道泥沙俱下,等待着浴火重生,也等待着宁波城在艰危的时局下走出新的天地。 这一等,等了150年…… 三 走在今天的大沙泥街上,天封塔影已经再无日湖水映照。这条宁波城最古老的街道之一,与天一商圈的都市繁华隔着小街巷、老小区,虽也在闹市区域,却并不很喧闹。 逼仄的小沙泥街,更在闹市之外,显着些幽僻的味道。 那些古日湖畔的书声琅琅和经诵吟唱,那些莲桥街内的豪门大族,那些城隍庙里的香火民俗,那些濠河头的夜航船和新鲜的渔获……1300多年来,无数的荣华与苦难、兴盛与寂灭,都曾与这两条老街巷贴身相望,而在今天,俱往矣。 但安静也是一种力量。 “宝塔凌空万仞高,风云竞起见秋毫。”尽管天封塔早已不是宁波的第一高度,但在宁波人的心里,宝塔还是那座镇明州的宝塔。 它会一直安静地矗在那里,俯看大沙泥街、小沙泥街,辨泥,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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