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9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dlrb
 
2020年02月08日 星期六  
放大 缩小 默认

不老的老木匠

    干亚群

    一棵树倒与不倒,得由他说了算。

    他绕树三匝,手上点着一支烟,耳朵上又夹一支烟。手上那支是飞马牌的,耳朵上的是五一牌。一缕青烟从他嘴里轻轻飘出来,讨好似的捧着他又宽又厚的嘴唇。

    旁边围着一群人,年长的目光始终盯着树,眼眶里蓄着不为外人所注意的情绪,有期待,也有不舍。年轻的则看着他,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年少的则懵懵懂懂,一会儿钻进人堆,一会儿挤出人群,用自己的动作制造家有喜事的氛围。

    他猛吸一口烟,翕动双唇,在青烟袅袅中为一树的命运给出了结论。他若说,这是块料,这棵树便会在众人的呼呼嗨嗨中轰然倒地。如果他说,还不成材,树便继续立着,伸出它宽宽大大的树杈,盖过屋顶,遮着鸡舍与鸟巢,与村里其它的树一起在风中比比又划划。

    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踩一下,然后吐出一口浓浓的痰,清了清嗓子,走了。余下的事是树的主人的。他走了一半,又掉转身来,微微弓着背,轻轻颔首,似乎想告诉树这个决定是正确的。然后,他甩开膀子,这次真的走了。

    他是我同学的父亲,姓马。人们有时叫他木匠阿桥,有时称他阿桥木匠,也有的干脆喊他老木匠。其实他那时还不老,也就三十开外。何况他的父亲也是木匠,老木匠的称呼应该是他父亲的。可奇怪的是村人把老木匠的称呼给了他,而他父亲居然也一点都不介意。原因很简单,他父亲是工人,已经不屑老木匠这个称呼,虽然,他事实上也不过是在另外一个镇上的木器厂里上班,干的也是木器活。因为身份不同,他父亲从不接村里的木器活,所有的木匠活由他一人接手。

    他长得五大三粗,有着杀猪胚的身板。一对剑眉左右横卧,只是那双眼睛长得有些对不起上面的眉毛,向外看时一只朝里靠,另一只往外斜,似乎是远光灯近光灯装一块儿了。

    木匠需要弹墨线,弹前须用眼睛进行目测。他闭上右眼,用左眼瞄。一闭,一睁;再一闭,一睁,用红铅笔在木头上画一个记号。墨斗在红记号上垂下来,轻轻一“啪”,一条墨线准确无误弹在上面。削木头时,他闭左眼,右手的斧子利利索索地咬着,啃着,下面是纷纷扬扬的小木片。我们很想凑过去捡点碎木片玩,他睁开左眼,两只眼珠子一瞪,吓得我们飞一样逃走。我一想起他瞪眼睛,就觉得非常恐怖,似乎两只眼珠子欲夺眶而出。

    木匠的工具很多,似乎每一样工具都分大中小,或长中短,如锯有长锯、短锯;榔头有大榔头、小榔头;还有凿子、斧头、刨,等等。一个木匠出门得挑一担行李,比任何手艺活都具体。这些工具似乎是一堆抽象的符号,由木匠在所需要的材料上使用,至于是感叹号、逗号、句号,还是问号、顿号,全凭木匠的一颗匠心。

    木匠的工具不能随便拿,如谁想借用,得经过木匠的同意,否则,私自拿了肯定会出事,要么工具豁嘴了,要么工具咬人。木匠得意地说,我的家伙认人,只懂我的手,生手握它,它就不乐意。

    我看见过那些七七八八的工具,它们躺在工具箱里,麦色的木柄上泛着幽幽的光泽。这些长着奇形怪状脑袋的工具熟悉了木匠的指纹、汗水,甚至偶尔的流血,经过岁月的浸润,以及木匠力气的重复消耗,它们才会留下记忆。

    随着屋里噼里啪啦,的的笃笃,堆在院子里的木材慢慢浅了下去。经过木匠的手,它们变成或长或短或窄或阔,由一根根的木料变成条条框框、板板块块的木材。树上的疙里疙瘩不见了,光滑得像丝绸。这些还仅是半成品,接下来的时间属于敲敲打打,把条条与框框、板板与块块天衣无缝地进行组合。

    他虽然长得很粗糙,五官也似乎没有组装好,但他做的木工活却一点都不马虎,尤其深入主妇心的是他不浪费木料,一根木头取多少料,他心里清清楚楚,按照婶婶们的说法是“和门和扣”(意思是一点都浪费)。

    对一个木匠来说,让一棵树找到自己应有位置是一种责任,更是木匠的荣耀。如果让一棵不应该倒下的树倒下,或者让一棵倒下的树做了一件不应该做的物件,那是木匠的失职。

    从某种程度上说,木匠是树的师傅。楝树只能做梯子,柳树最好做锄头柄,樟树做上好的箱子。就像人一样,人人都是一块料,用对地方是成器,没有用对地方,就是不成器。一条檩子的木料被做成几只木桶,对木匠来说是败业,对主人而言则是败家。不管败哪个,都会被人戳脊梁。一个做木器的手艺人有了老木匠的称呼,是村人对他的尊重,尊重他从不败业的手艺。

    木匠的工序非常严谨,得一步步来,砍、削、凿……我们喜欢木匠刨木头。木匠双手握住推刨,用力向前一推,簿簿的刨花像一条绸带一样从刨子的嘴里吐出来,还发出欢快的哼哼声,“索……吱咯,索……吱咯”木匠的两条腿一前一后,身子随着推刨的前进而往前倾,到了木板的顶端,一个紧急刹车,像被谁拽了一下似的,手里的推刨立即往后退。推刨一个动作,身子配合数个动作。

    一块木板得推无数次的刨,刨花一圈圈地堆在脚下,慢慢淹没木匠的双脚。木匠在刨花堆里进进退退,发出唏哩嗦啰的声音。屋里弥漫着木头香,似乎有些涩,有些沉,又好像带些甜味,有点撩人。

    我们低头去捡刨花,把口袋装得满满的。我们还不能确定这些刨花可以做什么,却依然兴致勃勃地捡着,拾着。木匠警告我们不能靠近他,吓唬我们手上的推刨会啊呜一口。我们装作嘻嘻哈哈,可腿脚跳着蹦着,乖乖躲开木匠。

    我们把刨花放在破碗里,当作一碗碗菜。我们把刨花挂在耳朵上,套在手腕上,甚至挂在脖子上,刨花成了我们的装饰品。我们晃着,摇着,也吵着,闹着,似乎听到了刨花发出的丁丁当当。木匠放下推刨,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长大了,我给你们做嫁妆。”我们嘻嘻哈哈挤在一起,从他脚下捧起刨花,然后鸟一样地飞走了。

    马木匠受大人尊重是因为他的手艺,得到我们的爱戴,却是因为他是上梁那天扔馒头的人。他女儿是我们同学,所以,我们很早知道上梁的日子。那天,我们早早起床,顶着一头蒙蒙雾水,一脚高一脚低地赶到新房子。

    那时往往还在做祭祀,周围尽是人,虽然看不清,但听声音知道谁是谁。虽然,我们站在那儿碍手碍脚,但东家客客气气,还会抽出长条凳子给我们坐,因为来抢馒头的人越多,家里就越旺。我们的心思全集中在上梁的时刻,心里只盼东家早点结束祭祀。

    时辰一到,木匠麻利地爬上木梯,嘴上的香烟明明灭灭。我们一大群人仰望着他,从他爬上梯子的第一格开始,我们的目光就集中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他咳嗽一下,我们也跟着微微震颤一下。他终于站到了屋梁上,我们不由得长舒一口气。木匠腰间系一只篍笼,里面有红纸包着的银钉。在昏黄的灯光下,他骑在一根檩木上,等候鞭炮的响起。底下的我们也热切地盼望着“砰——嘭——”。

    一篮篮馒头用绳子吊到木匠的脚边。我们的目光开始飘忽,一会儿看看木匠,一会儿望望馒头,不知道自己会抢到几个馒头。在杭育杭育声中一根粗重的横木被牵到木匠跟前,不偏不倚,放到了屋梁下面,成为举足轻重的横梁。下面的祭祀接近尾声,主人家已开始焚烧纸折的元宝等。我们伸长脖子,开始寻找好位置——让木匠看得到,地上又没有乱砖头、杂物件。

    所有繁冗的仪式终于在十余声的炮仗声中结束,我们等候的高潮落地了。

    木匠向下扔馒头。他像仙女撒花一样,把一把把的馒头扔向人群。我们被他的馒头挤成一团,推搡、挤压、踩踏……围绕馒头而引发的动作集中到一块儿,你踩我一脚,我推你一把,大家已顾不得自己,也管不了别人。最开心的莫过于木匠了,他时不时地制造起一个个热潮。可惜,只持续了二十多分钟,馒头没了。

    木匠很希望他的儿子继承手艺,可惜,他儿子,也就是我同学的哥哥,跟他学了三年的木匠活,却只会做箱子,完全不符合当年“三十六”条腿嫁妆的标准。他非常失望,叹息儿子不成器。他可以替树掐算命数,却无法预测自己儿子的命运。

    至今,他还没有从老木匠的称呼里退下来。

放大 缩小 默认
   

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