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嫣萍 倚着阁楼的栏杆往下看:拐角的灯光,照在一二三级楼梯上。一小块光影,连着下方的客厅、餐厅,朦胧的夜里,像个慈祥的老人,守候着钟点。 此时,有月光的露台上,花木扶疏,像苍茫中的一块素花绸缎,善良并带些忧伤。 姥姥说,人死后,灵魂还在,还要转世。在姥姥的意念中,灵魂是有分量且会移动的,生前因行善作恶的不同,有的飞升,有的坠落。飞升的,就寄寓在花草树木中;坠落的,就托生为猪马牛羊。多行善,下辈子就有望成为草木花魂。姥姥还说,人们种植花草树木,就是在和故去的人叙说家常。她一辈子不图别的,就图日后灵魂入花,一年四季,还在春夏秋冬里过日子,还能声闻村落里的人欢马叫鸡打鸣儿。 小院里的人,都觉得可笑,说姥姥是个“知古精”。姥爷却不笑,而是当回事地听着。姥爷一辈子崇拜姥姥,爱吃姥姥做的饭,爱穿姥姥缝的衣,爱一前一后随着姥姥去赶集。最爱的,就是听姥姥讲戏文说书词儿。每每到了吃饭的时候,姥爷总是犹豫着先不坐下来:姥姥坐炕沿儿,他就坐连着炕沿的灶窝窝儿;姥姥坐窗前,他就坐窗下的门墩墩儿;姥姥坐树荫里,他就坐树下的石板上。尤其是家里来了亲戚,姥姥与舅姑姨侄天南地北地拉呱时,姥爷就泡好一壶大叶茶,拿个鸡毛掸子,瓦罐上掸掸,镜子上撩撩,窗台上扫扫。姥姥就嫌弃地说:“天底下就是你爱干净,非要这会子扫尘吗?土星子乱飞的,呛了人的鼻,眯了人的眼,再哑了人的喉,你就有功了不是?” 姥爷“嘿嘿”地笑着。亲戚们也都嬉笑着,说:“这哪儿是扫尘,就是蹭磨(亲近)你嘛,我们心里都明镜儿似的,莫非就你不知道?” 姥姥抿着嘴儿,眼睛弯成了月梢梢儿,白姥爷一眼,再白亲戚们一眼,然后就麻利地续茶、炒菜、烧饭。一屋子的烟火暖香,光阴都变得流连忘返。 那天,姥爷若有所思地对姥姥说,他以后最想成为篱笆墙角的石榴花,红火、热闹不说,还能瞅见洼里的棉花田,河滩里的菜园子,瞅见他走了一辈子的土坡坡,瞅见窑顶子上的酸枣红。最主要的,小院里的人,出出进进的他也都能瞅得见。姥姥听着,眼圈有些泛红。她一边慢慢地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撩开门帘,指着远处,“嗯嗯”一声说:“一辈子了,还没在这乡村土庄里待够吗?我可要到远处去看看呢,我要识文断字,听曲儿看戏,还要变成茉莉花儿。” 姥爷就有些迷糊,左邻右舍也都有些愣怔。大家都没见过茉莉花,说姥姥是戏文听多了,犯了癔症(胡思乱想)。姥姥说,她早年去赶庙会,见过那神奇的花。那个花呀,戴在戏人儿的发髻上,赛过银白绸,香过桂花油。姥姥还想说什么,隔壁的老姑姑“呲呲呲呲”地纳着鞋底,走到院中的槐荫里,扬起嗓音问:“那老嫂子为啥不买一枝,回来种上,年年裁白绸做衣衫,月月桂花油拌香干呢?我们也能吹个香风儿,闻个香味儿,可不也是沾了茉莉花的光吗?” 姥姥又“嗯嗯”一声,拧着小脚走出门,拢拢头发,拍拍衣襟,一边收着窝里的鸡蛋一边说:“那花呀,不是我们这粗土糙地伺候得了的,那花是要种在和风细雨里。种花的人,要奏着胡琴、拉着洋片,穿着绫罗、挂着绸缎,才能让茉莉花又香又白人人夸。” 人们听姥姥说得有鼻子有眼,越发不辨真假了;但不管咋说,姥姥讲的,虽不能吃喝用度,可就是打心眼里愿意听。于是,都讪笑着叽叽喳喳走散了。 姥姥一生善良、爱幻想,去过“大地方”。我母亲工作过的运城、临汾,她都去过,虽然次数有限,可一住,就十天半月的。长途客车、绿皮火车,她都坐过;庙会、公园,她也逛过。最要紧的,姥姥竟然在大夏天,吃过各种颜色的冰棒棒儿。还在莲蓬子底下洗过澡,戏园子里听过戏,而且,姥姥还在我母亲上班的医院里,摸过白大褂,闻过来苏儿味。 这在姥姥的小村里,简直就是见过大世面了。尤其对那些没出过门的小脚老太太,就等于去过“天边边”了。连插队的北京学生,都喜欢在姥姥家里吃派饭,听姥姥绘声绘色说古话儿。 八十六岁那年夏天,姥姥上午还念叨着去看戏,可一觉睡过去,就没能再醒来。 当时,正值六月,尚未放假。亲戚打来电话时,我正在书房摆弄电脑。起初,没有反应,大脑放空了一阵后,才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跌坐在椅子上时,身心似乎不存在了。 难道就真的见不到姥姥了? 稍加收拾,我们姐妹就往村里赶。一路无话,一路都在想,难道姥姥再不能擀面条、摘豆角;再不能纺线线、摇风箱;再不能熬粥蒸糕、喂鸡唤猪;再不能剪石榴,削苹果……那么,姥爷种出来的西瓜甜瓜谁给我们切?藏在米缸里的柿饼山楂谁给我们掏?核桃瓜子谁给我们剥?枣子杏干儿谁给我们晒?我们去谁的膝前承欢?去谁的面前撒娇?我不能想,也不敢想…… 那年,我刚买了辆小轿车,原本想着暑假,就去接上姥姥,城里兜兜风,乡村看看景儿,再去沿途的亲戚们家里走走串串。可就在我买车不到一个月时,姥姥走了。走得毫无征兆,也不留余地。 这辆车瞬间就黯淡了颜色,它失去了最本质也最有价值的作用。 车子在村口停了下来,我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是觉得,先去舅舅家应该没有错。穿过一个古旧的隧洞,走上那个停留于童年记忆里的土坡,我们同时看到了一口清水棺木。我霎那就僵住了,像碎冰击穿了骨缝,血液几乎也凝固了。 我蹲下去,将头埋在臂弯里,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幻觉中,满满都是姥姥站在门口迎送我们的样子。 我知道,从此,我们是再也看不到了。 白色的帐幔、白色的人群、白色的招魂幡子……我慢慢想起了姥姥说的话,她要去远方看茉莉花,她想成为茉莉花……莫非,姥姥无意中有所指代?姥姥不自觉地呈现着这一天?她不愿意离开我们,不愿意离开姥爷,不愿意离开村庄,可这一天终究会来到,于是,她就将这一天说成是“去远方”?她就将这些终究要出现的白色物象,想象成茉莉花?她不愿意我们过分悲哀,不愿意我们泪水涟涟,就故意将沉重的日子幻化得美好而轻盈? 姥爷蹲在舅舅家的窗台下,无声无息。知道我们回来了,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没有笑吟吟的模样,没有乐呵呵的话语。姥爷是在想以往的日子,也是在想以后的日子。我也明白了什么叫“入死而观,向死而生”。 我哽咽着,什么都说不出。我喊了一声:“姥爷——” 姥爷指指棺木,平静而木然。我知道,不久,我们仍得像今天一样,回到这个地方…… 一眨眼,二十几年过去了。 有了露台后,我开始种植花草树木。草本、藤本、木本,或栽于土池,植于陶盆;或靠着栅栏,垂于花架。唯有茉莉花,特意置于书房的屋檐下,因为坐在屋里,无论哪个角度,我都可以看见花枝摇曳,花姿婆娑,我都可以回溯姥姥的时光,回放姥姥的音色,还可以一个人品味姥姥从枝头走下来的模样……这一切,我看得见,听得见。 于是,朦胧的月色中,飘着茉莉花香的露台上,我常常独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