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9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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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4月18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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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豆熟逢蚕月(散文)

    陈 峰

    风吹在脸上像一把小刀子,吹得脸上豁起了一层皮,短而糙,像一条条萝卜丝卧在脸上。得搽好多天的蚌壳油,脸才能恢复光滑。这该死的冬天,这么冷,而父亲偏偏选中这么冷的天,扛着锄头去田畈,种蚕豆。

    那蚕豆种是从当年的鲜蚕豆里挑出来的,品相最好,晒干晒燥。用尼龙纸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地包裹好,盛在饭篮里,高挂在屋梁上,防蛀防虫咬。哥哥可不怕,再高也防不了他,一条方凳再摆上一条小矮凳,叫我牢牢地按住凳子,不晃动。他爬上去,红着脸,颤颤巍巍地拿出一把来,跳下,吁了一口气。这蚕豆种有什么用?放进火熜里,焐一下,然后蹦出来,香气四溢,解馋呢。还能和小伙伴玩弹豆游戏,豆子睡在地上,人跍着,大拇指和食指圈成O型,然后,奋力一弹,豆子飞出老远,如果碰巧撞上另一粒豆子,那就是打中了,就是赢了。这游戏可不能让大人看见,看见了,这蚕豆从哪里来,谁说得清楚。

    父亲用锄头把地刨开,把蚕豆种放进孔里,再盖上泥土。那泥土就是蚕豆的棉袄,它就这么睡在地里。这么冷的天,蚕豆会发芽吗?别担心,等春风拂过山冈,春雨润过土地,那初生的芽儿就会试探着从地上冒出来,施施然,伸个懒腰。觉得这阳光的温度是友好的,那么就开始大着胆子,今天一个样,明天又是一个样,直到蚕豆花开出来,像一羽羽黑蝴蝶,多热闹呀,上下翩飞在枝叶间。不多时,枝桠间也生发出一节节的豆荚,小小的,短短的,最后长得大大的,长长的,显现出粗壮的个头。终于,在立夏前后,大人把它搬上餐桌做了主角。

    彩英阿婆在自家门口晒着太阳,瘪着嘴唱起“蚕豆开花黑良心,玉米开花一撮毛,芝麻开花节节高,南瓜开花金钟罩……”。蚕豆花的边缘白白的,正中镶着一圈黑,那黑像是鬼脸,看上去森然可怕。唱词中“黑良心”这三个字不友好,它讨好你,给你吃,却落得这名声,真是不厚道。好在蚕豆浑然不觉,不然它肯定生气,不再长大。

    在家乡,把蚕豆叫成倭豆。相传在明朝,到了蚕豆饱满成熟的季节,倭寇趁着洋流侵犯家乡的沿海一带。百姓不堪其扰,便想了一个办法,将收获的蚕豆撒在倭寇上岛的必经之路上,用辣蓼制成的白药粉撒在路上,使蚕豆发酵腐烂。倭寇上岛踩踏后,双脚便陷进泥地里进退不得。埋伏的百姓见此冲将出来,把倭寇打得落荒而逃,蚕豆立了功,于是叫成倭豆。还有一种传说,明朝朝廷派戚继光来此抗倭。一次剿寇时,戚继光为鼓舞士气,当众宣布:“杀敌以蚕豆计数,战后以蚕豆数论功行赏。”战斗结束后,军民上缴蚕豆,戚继光不仅给予重赏,还把那些蚕豆赏给杀倭寇的军民。那些得到重赏的军民,用线把这些蚕豆串起来,挂在胸前以示光荣。不知底细的人问挂蚕豆干什么,他自豪地回答:“这一颗颗都是倭寇的头啊!”从此以后,每逢蚕豆上市,大人们就用线穿了一大串挂在孩子的脖子上,孩子为挂的是“倭头”而感到自豪。方言中“头”与“豆”字音相似,渐渐地,人们就把蚕豆叫作“倭豆”了。

    蚕豆,因为是立夏那天的必吃菜,所以也叫立夏豆。而罗汉豆,这一叫法,想必在鲁迅先生的《社戏》里已经众所周知了,家乡也这么叫。大人们常常会把刚上市的蚕豆用一根线一颗颗串起来,结成一个圆圈,熯在饭镬头。熟了,晾凉,拿出来套在小孩的脖子上,那是多么地引人注目,父母对孩子的疼爱可见一斑。那孩子,摘一颗,又摘一颗,吃得脸上眼中都是得意。那脖子上的蚕豆一颗接一颗像叠罗汉一样。

    蚕豆的叫法在家乡也有来历,说是蚕豆成熟的时候,正是蚕事开始的时候,于是叫了蚕豆。清代的慈溪人严恒曾写过一首诗叫《蚕豆》,起首两句就是:“田家豆熟逢蚕月,小荚丛生竟类蚕。”不过,据《中国蔬菜名称考释》里解释,“它扁平,略呈长筒或葫芦形,状如‘老蚕’”,故称。说法略有不同,但有一点是有定论的,那就是蚕豆是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的,所以有些地方叫它胡豆。

    蚕豆种起来省事,几乎不用怎么去伺候它。任它在田里,你把它种在四四方方的田里也好,种在边边角角的田角也好,从不挑肥拣瘦,深得乡人的喜欢。于是在田头旮旯,随处可见,这边有几株,那边又有几株,都长得精精神神。清代乡人孙事伦也曾写过一首《罗汉豆》,说它“倘具大慈悲,普济人间食”,对这种平凡的食物寄寓了极大的希望。

    蚕豆的青春期很短暂。正值春春,是多么地飞扬跋扈,豆的顶端嵌着一枚青青的月牙儿,有人说它像嘴,也有人说它戴了顶帽子。这时候的蚕豆是可以连着皮一起吃的,嫩而不粉。鲁迅先生说,盐水煮罗汉豆最好吃。对的,最好吃的莫过于清煮,把它当闲食淡口吃。可母亲不乐意,她要把它当成一道菜,能下饭的,于是要做成一道酱,叫豆绒酱。把蚕豆从豆荚里请出来,豆荚像沙发一样,里面软绵绵的,像一片云彩,天上的云彩裹着豆子,能不好吃吗?摘掉豆的帽子,剥出豆肉,两片豆肉就成了豆绒,又青又翠。所需的食材是正上市的小笋,切成薄薄的圆圆的小圆圈;还有调味的咸齑,切成碎末。三者混入一锅,滚起即勾芡,就是一道美味的时令菜。豆绒酱只有在上市的时候才能这么吃,过了季,就徐娘半老,那剥开的两片豆绒就成了豆板,用油汆它才服帖。油汆豆板是父亲用来下酒的。那豆绒酱浇在碗里的白米饭上,拌开来,一碗饭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一骨碌就吞进肚里。这时,母亲笑了,仿佛某种计划得逞了。立夏那天,鲜蚕豆是不可少的角色,做成豆绒饭,糯米加豆肉。如果有条件,再加几片咸肉,一起焖,熟透后,用铲把饭和豆绒、咸肉搅在一起。那豆绒早已没有了招架之力,一碰,就软绵绵,和糯米饭不分彼此。白色的米饭,青色的豆绒,咸肉油汪汪的,油肉透明,精肉红艳艳,这一锅饭该有多么地好吃啊。可是村里也有人没这口福,隔壁的小伙伴阿龙居然吃了新鲜蚕豆差点要了命,据说是吃太多了,或者是过敏,又是呕吐又是腹泻,撒出来的尿是酱油色的。他母亲吓得连忙讨了救护车去县城,灌肠洗胃才捡回一条命,从此以后,他家再也不让蚕豆进门了。

    一个月后,蚕豆便进入了暮年。进入的暮年的标志是它的帽子由青转黄,那一轮月牙儿是黑色的,像弯弯的一条睫毛。这时候,剥掉它的壳,里面的豆肉是黄的,也有白的,吃起来是粉粉的,做成豆绒酱显然是不合时宜了,做成蚕豆煲,或葱油蚕豆,还是光光鲜鲜的一道菜。

    老蚕豆晒干晒燥,收起来,平时有菜的时候,不轻易露面,来了客人,一时没了菜,它就出来救急。将蚕豆炒熟,再用开水泡一下,倒上咸齑滷,在饭镬头一熯,那香味透着咸香和焦香。城里的客人没吃过这道地道的土菜,连连叫好,忙问这叫什么菜。菜名也简简单单,叫咸齑滷豆。客人学了去,如法炮制,可是他忘了炒豆这一关,便只有咸香而没有焦香。

    蚕豆可以孵成倭豆芽,倭豆芽与咸齑煮,不放油,味道也美。“绿绿被头,黑黑枕头,一只手骨,伸出外头。”这是一则关于倭豆芽的谜语,绿是它的颜色,黑是它的帽子,孵成后,顶端豁开,白色的芽出来了,像一只手。倭豆芽比蚕豆大了一倍,吃起来很粉,这道菜深得牙口不好的老年人喜欢。

    小孩子的牙口多好,牙齿简直是一件武器,吃起炒豆来,“咯啦啦,咯啦啦”地响着。这豆炒得纯粹极了,就干锅,什么也没有,这叫掼煞豆、石板豆,炒前炒后只是改变了颜色而已,一点也没开口。一颗豆含在嘴里盘来盘去,需把壳软化了才能咬开。如果和小砂石一起炒或放进盐里炒,那叫炒倭豆。小砂石和盐摩擦着蚕豆的表皮,痒得不可支了,才开了口,亮出白白的身体,招人喜欢。有一回,村里放露天电影,哥哥和我装了一口袋的炒倭豆。黑暗中,吃了一颗又一颗,捂着嘴,不让人看到也不让人听到。要是让小伙伴们看到或听到,向你索要几颗,能不同意吗?吃着吃着,感觉肚子里有一股气要冲出来,憋不住了,不好,要放屁了。幸亏电影场人多又吵,没人知道是谁放了屁。正在暗中庆幸,一股臭气在空气中扬开来,好些人捏着鼻子,头转来转去寻找臭气的源头。哥哥用眼神问我,是不是我放的屁。我红着脸,眼神是怯怯的。突然,小伙伴阿三拉着我的衣服说:“她一直偷偷在吃放屁豆。”众人的眼睛都盯着我,真让人丧气。哥哥站起来,跟阿三辩解:“屁乃肚中之气,哪有不放之理?”大人们用手扇扇空气,呸呸几下,继续看电影。

    村中的一方小池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冬日的阳光下,它成了金色的池塘。小伙伴们低头寻找小石子,向池塘里掷去,看着它滑向远处。我从衣袋里,摸出一颗炒倭豆,头高高仰起,嘴巴张得老大,豆子直直地落进嘴里,“咯嘣”一声,“咯嘣”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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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