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9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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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6月06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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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水
静静流

    王剑波

    清溪,我家乡的溪。

    最初的时候,水滴从天台山的树丛石缝间渗出,汩汩细流在苍山北麓形成大柳溪和泳溪,两溪汇合成了清溪。

    在天台一个叫下溪头的地方,清溪进入宁海桑洲境内,自西向东蜿蜒而去,直至沙柳旗门港注入三门湾,最后汇进东海千顷碧波。溪水一路流淌,用它的清流浇灌着稻麦、南瓜和蕃薯,孕育出香鱼、石蛙和毛蟹,也滋养了健壮的男人和娇美的女人。

    两岸村庄在桑树、柳树和樟树的掩映之下,白墙黛瓦的屋舍间,炊烟缭绕,鸡鸣犬吠。

    在交通阻隔的年代,清溪上排运兴盛,木材、白炭、毛竹、柴爿顺流而下,销往上海、宁波;食盐、粮食、日用品、海产品逆水而上,供应西南山区。排运行业的发达,使桑洲成为周边几个县的商品集散中心,农历逢五逢十,古老的街市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人们习惯把家乡的河流称为“母亲河”,在桑洲,我们同样将清溪看成是养育两岸百姓的母亲!

    清溪在山里犹如少女一般奔跑,遇到断裂的峡谷便会纵身跳下,遇到溪中的岩石便会高声喧哗。过了“辽车”这个地方,溪流在山脚下拐了一个弯。拐弯处水色澄碧,波澜不惊,清溪到此变得平静舒缓,宛如一位成熟的少妇,庄重而内敛。

    在这段溪流的岸边,有着“坑口”和“后沙”两个村庄;在这两个村庄里面,住着我的两位母亲——两个“奶娘”。

    我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母亲是教师,辗转在乡村任教,无暇养育我这初生的婴儿,于是便托人介绍,把我寄养到后沙奶娘家。

    当初的一切我当然无从回忆,但可以想象,在那个暮春的早晨,奶奶抱着襁褓里的我,走过长长的桑洲老街,转过风水坝头、龙尾巴,在一个叫中央溪的村子跨过开通不久的甬临线,沿着山脚鹅卵石的小路往前走去。

    就在这时,我们和清溪相遇。清溪上布着“石步”,水流遇到石步的阻挡,在太阳下闪着炫目的白光,发出哗哗的响声。我不知道奶奶跨越石步的时候,会不会感到眩晕,但她的脚步肯定不会犹豫,因为她将养育孙子的希望寄托在溪流那边的村子,只会坚定地往前走去。

    后沙奶娘家所在的自然村叫“隔岸”,只不过因为村子小,外地的人习惯将它和另一个村子连在一起统称后沙。据说古时候清溪是从该村与坑口村之间流过,两村隔水,所以取村名为隔岸。

    从我记事起,每次去奶娘家都是从后门进入。穿过长着苔藓的甬道,一边是房屋的后墙,一边是用大块鹅卵石堆砌而成的矮墙。矮墙的那边是菜园,种着时令蔬菜以及桃树、梅树和梨树。后门旁边栽着竹子,四季竹的枝叶挡住了门口的光线,房子里面就显得幽暗。而从前门看去,则是一个并不完整的四合院,院子的一边不知是房屋已经倒塌还是本来就没有,反正是空着,这样“道地”就显得明亮宽敞。站在门前廊下,可以看见近在咫尺的青山,而清溪就从山下流过。

    我在后沙奶娘家寄养时间并不太长。在我之前,奶娘已经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并且都长我不少,等到哺育我的时候,奶娘的年纪大了,仅有的乳汁已经不能满足我生长的需要。于是,我来到了坑口奶娘家里。

    坑口离后沙并不远,中间也就隔着一片稻田,沿着蒲公英和蛙蟆衣(车前子)匍匐的田间小路,一会儿就到了。

    与后沙相比,坑口称得上是大村。从桑洲方向过来,村口是学校,旁边有祠堂,村子里的墙弄纵横交错,马头墙比肩而立,显示出一个村落历史的悠久。从祠堂旁的小店右拐,顺着村道往前,走过一条窄窄的墙弄便到了奶娘家。这是一个紧贴大“道地”的小院子,房子成“直角尺”形状,奶娘家便在尺子的直角处。“镬灶间”的后门有一条沟渠,引进来的清溪水在无声流淌,人们可以在沟渠里洗菜涤衣,夏天也可以直接站到渠里洗澡沐浴。

    在坑口、后沙这片清溪环绕的土地上,在两座浙东随处可见的普通农舍里,我度过了生命最初的时光。

    在这里,冬天的阳光轻抚着堂前廊下的摇篮,给予我温暖;夏日的穿堂风吹过“车门”进入“道地”,送我以清凉。在那些饥馑的年头,我的两个奶娘吃的是蕃薯干、苞芦粉,甚至吞糠咽菜、食不果腹,却用甘甜的乳汁喂养着我;她们都是识字不多的农妇,没有所谓科学的育儿知识,凭着一颗纯真的心抚育着我。我学会了爬坐,学会了站立,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学会了发声,学会了说话,留下了至今难以改变的乡音。

    少年时代,我曾经多次回到两个奶娘身边。每年正月初二一早,我都会穿着过年的新衣服,提着粗纸包裹的年礼,兴冲冲地跨过清溪去给奶娘拜岁。回到她们的身边,就是回到母亲的怀抱。

    这个时候,两个奶娘都一样,总是嘘寒问暖,把米胖糖、炒瓜子、蕃薯糕一古脑儿地往我手里塞,问我中午喜欢吃粽子还是麻糍,或者是炒糯米圆还是炒垂面。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农家为过年准备的菜品尤其像鸡肉鱼鸭等“硬菜”,往往只用于待客,而客人也知道规矩,只是吃一些蔬菜,而不会对那些贵重的食物下箸,以保持这碗食品的完整,让主人可以用于接待下一批拜岁客。一碗好一些的“硬菜”,往往反复蒸煮反复上桌,一直到正月十四才作罢。

    而对我,两个奶娘总是另眼相待,每餐都要在我的碗里放一只鸡腿或者一块大肉、一只豆腐肉圆,并一定要我吃掉,一旦推辞,就会不高兴。第二天,当我衣袋里装着她们给的压岁钱,手里提着她们为我准备的食物回家的时候,或者是坑口奶娘或者是后沙奶娘,总是牵着我的手,一直送到清溪边,一路行走,一路叮咛,要我路上小心,直至我已过了清溪,奶娘仍站在溪的那边向我招手。早春的风从溪上吹来,吹乱了她的头发,我背过身向回家的方向走去,但总觉得奶娘的目光始终在注视着我。

    放了暑假,我有时也会去奶娘家。在坑口和后沙,我有两个姐姐、四个兄弟,我就跟着他们去“看牛”,牵着或骑着水牛走过田坎或者放牧山坡;跟着去拔草收割,听他们教我辨识草木五谷;跟着去捉鱼捕虾、游水嬉戏,让清亮的溪水漫过我的脚踝、腿肚,拥抱我的整个身躯。在那段时间,我肆意地享受着亲情,尽情地投入到大自然之中,体会到了无忧无虑的快乐。

    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先是去隔山隔水的海滨农场插队,接着又到远离家乡的城市读书并在那里安家,虽然心里还想着奶娘,但和以前相比,回到她们身边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儿子出生的时候,坑口奶娘去我生活的城市探望,一进家门,她就抱起我的儿子,那慈爱的眼神,那种小心翼翼唯恐惊吓到婴儿的神态,深深地感动了我和妻子。

    1985年春节,我带着妻儿回到坑口、后沙。那时农村已经实行联产承包,生活有了很大改善,坑口奶娘家住上了新房,人人都面带喜色。后沙奶娘已经明显见老,看到我们一家到来,她忙着点火做饭。在这个空档,我带妻儿去了村边的溪滩。溪水还一如既往地流着,溪边的山峦还如往昔一般青翠,看着脚步蹒跚快乐戏水的儿子,恍惚岁月倒流,我看到了自己当年在溪边的模样。

    想不到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后沙奶娘,最后一次吃上她亲手做的饭菜。1988年“七三〇”洪灾发生后,我得知清溪改道,坑口、后沙受灾严重的消息,曾写信给两个奶娘询问情况,但终于还是没有回去看望,留下了遗憾。

    最后一次看望坑口奶娘是在2006年。那时她已经病重在床,看到我和妻的到来,她微笑着和我们聊天,问家里的一些情况,但可以看出她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想要表达却力不从心,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处事精干作风生辣的奶娘。

    离开坑口返程的路上,我的内心充满惆怅,回忆起与两个奶娘在一起的日子,点点滴滴,历历在目。经过五福桥的时候,我停车走上桥头。这是一座古桥,据说因为曾在明朝万历年间由县令曹学程改建,所以当地人也称此桥为“官桥”,并把它作为一处风景,大年初一看官桥曾经是我儿时的一种消遣。我在桥上驻足停留,这座历经沧桑的古桥,几经修复,仍在承载南来北往的车辆和行人;我手抚栏杆往下看去,桥下的清溪已经流淌了千百年,至今仍在不知疲倦地流向远方,如果不仔细倾听,就很容易忽略流水发出的声音。

    这古桥,这清溪,就像一个宠辱不惊的老人,不管你是否关注,她总是默默地存在,默默地承担着自己的责任。我的思绪还沉浸在与奶娘一起生活的情景里,一时间,竟分不清出现在眼前的是古桥,是清溪,还是两位奶娘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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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