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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头山遗址发掘出的木质船桨(左)和背篓形编织容器。孙国平供图 |
(上接A03版) 井头山出现后,这个“最早”可以再往前推1000年。 从小小的稻种开始,几代考古人穷尽半生,用无数细枝末叶拼凑起远古江南,以及这个后来被称为鱼米之乡之处,人们生活的一点一滴。 当年与人工栽培稻差不多时间陆续出土的,还有上百件骨耜,这是用偶蹄类哺乳动物的肩胛骨加工成的农具。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湿漉光滑,泛着浅绿色的光彩,有半透明的玉质感。 真好看!有人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耜耕农业的实证啊! 也就是说,除了渔猎、采集外,河姆渡人已经开始用原始的工具耕作。而大量出土的水牛骨骸,经鉴定为人工驯养动物,它们是农业耕作的好帮手。 河姆渡人还用树木搭起了自己的家,并发明了一直延用到现在的榫卯结构。 上千个木构件逐渐露出庐山真面目,它们以藤条或绳子捆扎,以石斧劈砍、以企口接拼,排列有序。 各种垂直相交的榫卯和符合受力要求的长宽比告诉后人,这些优秀建筑师创造的木构建筑史的奇迹。 以木桩为基础,桩上架设地梁以承托地板,又于其上立柱梁架,形成植根于地面,居住面悬空,顶上铺苇席以遮阳挡雨——这就是著名的干栏式建筑。 而在田螺山,这些建筑已有了初步功能分区:橡子满坑的储藏区、谷壳渔骨堆积的加工区,以及由众多单体巨大的方柱组成的礼仪性建筑…… 自从通过对土壤微小植物元素的定量、定性分析,在村落外面发现了约1200平方米的古水稻田,以及类似田梗的田间小路后,孙国平对这片烂泥越来越执着。 而这片烂泥也经常给他以丰厚回报—— 里面淘出了数十万颗各种鱼的脊椎骨、刺和鳞,并由此分析判断,当时人们常吃的淡水鱼有4种:鲫鱼、黄刺鱼、鲤鱼、黑鱼。 在黑漆漆湿嗒嗒的泥堆里,孙国平还挑出过用芦苇编成的席子,经鉴定距今约7000年,是中国现存最早的有准确鉴定和测年的编织品。当然,缝纫和编织的骨具也有不少。 此外,从出土的山茶属树根和菱角可以推断,六七千年前,人们不但会种茶,还会种菱角,这些都是国内“最早”。 孙国平在整理这些成果的时候,脑海中常常会浮现这样的画面:人们在杭州湾和东海边小山丘环绕的平地中间,选一处地方临水而居,男耕女织,周围有林木茂密、蒿草遍野的山丘土岗,有游鱼成群、菱藕生长的河湖溪塘,还有芦苇丛生、稻田分布的低湿平地…… 荇藻青青,风一过,摇得如痴如醉——那是前世的江南,远古的故乡! 作为全国重点文保单位,河姆渡遗址的“原始”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护。当年发掘的2630平方米早已回填,种上了水稻和茭白。远山如黛,数千年来,姚江一直这样缓缓流淌。 值班时,姚小强就住在博物馆里,这里的夜晚特别安静,凌晨4点左右窗外会传来第一声鸟鸣,很快有同伴应了,等到那些雀跃的呼唤越来越密此起彼伏时,天就亮了。 一晃在这里工作了31年,姚小强也说不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心甘情愿和沉默的文物相守,并乐在其中。 农具、狩猎工具、纺织缝纫用具……每一件都有先人的手泽、亲切的情谊,像性格炯异的朋友,有的古朴踏实,有的内外兼修,有的看不出有啥用,但好看。它们仿佛是在告诉姚小强,当年的主人才不是茹毛饮血的南蛮,其中不乏才华盖世的艺术家。 而且他们喜欢画画,在很多生活器具上留下了火和鸟的图案。或者,那是当年的图腾。野兽出没天灾频繁的残酷里,一舌火光和一声鸟鸣,最能带来温暖希望吧。 姚小强特别推荐一把骨匕柄部的鸟形图案,残存的柄部精雕细刻出两组相同的对称花纹,每组的中心是一个似太阳似火球的圆,两侧各刻一对称鸟头,巨喙坚利,目光炯炯,面部和脖颈癯削有力,圆球下面的花纹似利爪似火焰。 姚小强记得,有位中国美院的教授来参观时曾啧啧赞叹:“哎呀,都赶上我们雕塑系二年级学生的水平了!” 这是人类童年的作品,没有美院、没有教授,一切全凭天真和天份。 他们应该也喜欢歌舞的吧,只不过没有曲谱记录旋律,只留下些加工过的木头骨头。骨哨其貌不扬,不过在鸟禽类肢骨中钻了些音孔,腔内再插一肢骨来变换音阶。这个简陋的装置后来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义为“世界管乐之祖”。 木筒则精致多了,一个个被打磨得光洁闪亮,缠绕着藤蔑。后来有人给它们取了个名字叫“䇶”,认为是最早的打击乐器。 木筒出土时泛出金黄色光泽,几可照人,有专家觉得表面应该经过髹漆。因为河姆渡出土过髹漆木碗,这是公认世界最早的漆器。 这些“最早”说明,当年的他们,也在想尽办法,让生活更美好一些呢。 井头山遗址开始发掘后,新出土的文物也让姚小强很着迷。那些陶器的设计虽然比千年后的河姆渡陶器简单得多,但也有绳纹、方格纹等不同纹饰,也有红、黑、褐等各种色彩。 工艺上,除了夹砂、夹炭外,还有夹蚌壳的,亮晶晶的,应该是把贝壳磨碎了再掺进去。 他们也用苇草编成大大小小的席,还用木栅栏围圈,可能用来临时养鱼…… 8000年、7000年,时间看似无所不能地席卷一切,但姚小强觉得,一定有一些东西是亘古不变的:比如,喜欢在清脆的鸟鸣中迎来新的一天;比如,环境再恶劣,处境再艰难,也不忘寻找美和诗意;比如,人生短暂,微如尘埃,却从不放弃改造世界的决心和勇气…… 参与设计河姆渡遗址博物馆时,姚小强将最后展示精神的板块定义为“心灵之声”,他希望那些经岁月冲击洗刷出的纹理,能让观众在某个瞬间,走进先人的内心,听到远古的呼唤。 井头山遗址的发掘工作还在继续。孙国平有一个心愿,希望能找到独木舟。因为独木舟对海洋文化影响非常大,现代船只建造都以此为样板。哪怕只发现一叶,也是先人走向海洋、开拓海洋的实证。 在这之前,他们已经陆陆续续地挖出了好几支船桨,出土时是金灿灿的原木色,非常光滑,显然精心打磨过。孙国平相信,有桨就一定有船,只是独木舟作为制作复杂的大型交通用具,非常珍贵,一定是人们逃难、搬家或是迁徙时带走了。 他同样深信,人类对海洋的探索,在8000年前就开始了。 除此之外,井头山还有许多未解之谜,比如从这里到河姆渡时代,中间缺失的1000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两者间究竟有怎样的文化渊源? “过去我在想,如果河姆渡是文明的摇篮,那么河姆渡人是从哪儿来的?我以为找到更早的遗迹,一切就迎刃而解。”孙国平笑道,“你想尽办法以为终于可以发现更多的时候,历史又会留下另一个悬念。” 一晃回到家乡快20年了,看着周围的稻子青了又黄,孩子慢慢长大,他常常感慨:“年复一年,那些文物不断告诉你祖先的历尽艰辛,再走进热气腾腾的生活,走近身边的父辈祖辈、亲朋好友,你会发现有些东西留在了你的骨血里,会感慨每代人的不懈努力,也会理解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走过的每一步!” 他说,年少时总想着跳出农门看外面更大的世界,现在才发现,自己多么爱这片土地,爱这里厚重的、壮美的、鲜活的一切。 所以,人人都在感慨古今巨变岁月无情时,他却觉得,历史长河里,人生就像赴一场通宵达旦的繁华盛宴,若注定来去匆匆,那么早到晚到、早走晚走又有多大区别?我们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珍惜流年,穷其一生探索世界,倾尽全力追求美好。 那些探索和追求,薪火相传,代代不息。 记者 樊卓婧 顾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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