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9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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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6月20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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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好溪山起处

    沈潇潇

    黃宗羲在《四明山志》中写道:“奉化之西六十里,有山夹溪而出,蓊然深茂者,剡源山也。谓之剡源者,以其近越之剡县名之也。剡源之溪,以曲者数凡九。”

    在踏上这五十里溪路以前,剡源九曲之胜于我是存在于典籍和诗歌吟唱中的秘境。真实行走其间,掠过溪谷的清新山风追随着我,如一群殷勤活泼的书僮跑前跑后,为我次第翻开一叠叠尘封已久的册页。在岁月的馈遗中,我有发现的欣喜,也有伤逝的疼痛。

    右军泼墨处,

    一昔来金庭。

    九曲自兹始,

    六诏想风清。

    这是清代著名史学家、文学家,“浙东学派”领军人物之一全祖望的剡源实地寻访之作。当年王羲之辞去会稽内史、右军将军之职隐退,晋穆帝为显摆自己的圣明连下六道诏书请王羲之回朝。但王羲之去意已决,从主居地剡县(今嵊州)金庭村,躲到十多公里开外的奉化剡源别业里避诏。

    后人为纪念王羲之,把他的避居地名为六诏村,村名至今犹存。又在剡源畔建起上下两座右军庙(祠)以祭祀。晚香岭上右军庙曾供奉一方巨大的古石砚。到清代,“名闻两浙”的书法家、剡源人毛玉佩在砚上镌下“右军遗物”等字样以志。1922年夏天的一场洪水把这块石砚冲得不知去向。有意思的是,60多年后的730特大洪水又使它在六诏村边的溪底神奇重现。故物如此眷恋故人故地,惜六诏原下右军庙在清代时已“另祀别神”。

    好在上右军庙尚存。走进这座陷在周边农宅群里的三间简陋平房,围墙内一条窄窄的空地逼仄得我拿手机退到墙跟也拍不全小小的庙殿,真难以相信千年而传的右军庙会如此寒碜。一打听,原来的庙颇具规模,有门庭、中院、厢房、正殿,有戏台,可容纳数百人祭祀、看戏。眼前的庙是上世纪90年代由溪对岸迁建而来。庙内塑像上方那块“明镜高悬”牌匾也让我吃惊不小:这不生生把独一无二的书圣搞成多如牛毛的县太爷架势了?

    我忽作异想,要是当年歌哭宋代的诗人李清照站在如此这般的右军庙前,会作何感想呢?她可是书圣的超级粉丝啊。在北宋末年国破家亡之时,她惶惶然从建康出逃,追随着宋高宗逃难的路线颠沛流离,越州、明州、台州、温州……她能在剡源作短暂停留,为的就是寻访王羲之的遗踪。多少年前,她和夫君赵明诚不惜用数月的积蓄,辗转买下了一张王羲之的字迹。只是在兵荒马乱中,李清照丢失了太多的珍贵古董。元代学者、戴表元弟子袁桷在《跋定武禊帖·不损本》中述:“赵明诚本,前有李龙眠蜀纸画右军像,后明诚亲跋。明诚之妻李易安夫人避难寓吾里之奉化,其书画散落,往往故家多得之。后有绍勋小印,盖史中令所用印图画者,今在燕山张氏家。”到了清代,在京游学的全祖望在一位皇族贝子那里看到了这幅作品,慨然挥笔作诗:兰摧芝焚也天孽,孤鸾漂泊剡源栖。剡源山水虽然好,孰为夫人慰累唏。诗中意味,真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书圣在剡源筑别业隐居,开启了剡源作为隐逸与诗之溪的源头,后来的剡源九曲曲曲有隐,诗声不绝。其中,宋末元初相继归隐剡源五曲三石村和三石岭麓榆林村的诗人陈著和“东南文章大家”戴表元,是剡源继王羲之后崛起两座文化新地标。

    站在榆林戴表元故居遗址,一阵山风拂过,后山林木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我恍觉故人正踩着山径落叶走来……元至元十六年(1279),36岁的戴表元身心交瘁地回到故乡。这位曾短暂任职南宋建康教授的宋咸淳七年进士,终于告别元兵南下后“六年之间奔走九郡十五县”的颠沛流离生涯。此时的他渴望安定,希望有一方小小栖息地能安顿自己。他选择了其祖父墓葬地剡源榆林,在那里搭建起一座名为充安堂的茅舍,由祖居地奉化城南小方门迁移至此。充安堂却没有给他带来安宁,在此后二十多年中他为生计仍不得不四出奔走授徒卖文,堪慰的是门生中不乏翘楚,首推著名学者袁桷。60岁时,他又迫于贫困,拖着老残之身受荐远赴信州任教授。三年后,他主动告老还乡,又拒荐修撰、博士两职不就。一回到故里,他就一门心思布局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拿出一生少得可怜的积蓄3000缗钱,在榆林“伐材于近岗,聚土于后麓,役工以卷而使之食。烦邻于暇而量之于直,不三月质野堂成”。质野堂虽然朴素,但足以让他欣喜,他一边在质野堂里吟诗作文,一边在自己小小的田亩里劳作。天气晴朗时兴致所至,他也会拄杖出门,在不逾五公里半径的剡源山水间逍遥漫游。

    红杏园林雨过花,

    远陂深草乱鸣蛙。

    春风不问茅斋小,

    自向阶前长笋芽。

    朝登剡山巅,

    暮戏剡山足。

    英英丹霞洞,

    不受尘世辱。

    读着这些清新的山居小诗,我感受到这位一生历尽坎坷的“江南夫子“在清贫自在中难得的惬意。

    他挚爱剡源,自号剡源先生,文集也冠名《剡源集》,他的许多诗句描绘了剡源大好风光,如“一曲好溪山起处,数声疏雨雪初来”“松风四山来,清霄响瑶琴”“经秋溪水碧洄洄,无数晓山如镜台”,等等。但他又不属那种纯粹吟诵风花雪月的诗人,翻开《剡源集》,他有更多的伤时悯乱、关切民间疾苦之作,如他的代表作《剡民饥》《采藤行》等,其情怀和诗风与唐代诗人杜甫、白居易等一脉相承。他的文学创作一改宋末以来的萎蔽文风,成就卓著,《元史》称“表元闵宋季文章气萎恭而辞骫骲,慨然以振起斯文为己任……其学博而肆,其文清深雅洁,蓄而始发。至元、大德间,东南以文章大家名重一时者,表元一人而已”。

    与戴表元隔溪而隐的是自号嵩溪(为剡源支流)遗耄的宋诗人陈著。陈著曾官至太学博士、监察御史等职,因忤权臣贾似道而遭外放,先后任扬州通判、嵊县令。嵊人为纪念其清廉政绩,将他惜别嵊县父老的山岭改名为陈公岭,惜今这处坐落于嵊州、新昌、奉化三地交界地带的山岭已误作成功岭,穿越此岭的隧道也被赫然标为“成功岭隧道”。

    陈著一生诗文颇丰,多种著作《四库全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宋代著作获存于今者,自周必大、楼钥、朱子、陆游,卷帙浩博,无如斯集。”他的诗现存1300余首,列我国古代诗人第十九位。他前期的诗大多为往来应酬之作,在归隐剡源以后,由于经历了战乱、亡国之痛,自身也失却原来优渥的生活条件,更注重反映民生疾苦,抒发忧国忧民之情,诗歌创作得以升华。

    陈著和戴表元年龄相差30岁,但有着相似的仕途坎坷和在乱世中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晚年又同隐剡源,因而意气相投,结为了忘年交,诗文往来频繁,共抒人生感慨,互致精神慰藉。难得的是年长的陈著对戴表元的才华非常赏识,他曾以这样一首诗向这位晚辈表达发自内心的敬意:君是能诗犹可及,及君不可是吾年。有怀伐木相求意,但诵投瓜永好篇。

    也许,对于许多人来说隐逸是人生的一道后门,是前门被堵时的一种逃避,后人所看到的潇洒和诗意也许掩饰着他们内心真实的无奈。但是,剡源毕竟给这些从人生后门侧身而出的人们提供了一座朴素宁静的后花园,而他们在剡源的栖居也深厚了剡源的文化积淀,启发了后人对人生进退的审美领悟。隐逸一旦由个案生成了文化模块,人生便有了后花园,有了诗与远方。这在陈著和戴表元身上得到了印证。

    隐居在剡源,陈著和戴表元身心舒展、创作丰收的是最美好时光,也成为剡源的一段佳话。

    但青山宛然,世事沧桑,散落在剡源九曲的人文古迹,许多已堙灭难寻。在质野堂遗址边的一个墙角,我的目光抚摩着那块相传立于明洪武年间、如今已只剩半截的“戴表元夫子故里”石碑,耳边不禁响起清代剡源三石人赵霈涛的喟叹:“而今质野堂何在,蔓草荒芜片土留。”

    然而,有形的故迹虽被时间之河所堙,诗意的过程却已然形成,就像花谢蒂落时种子已然着地。文字重构新的秩序,成为一种更为持久的真实,故人的音容从此被留在或清晰或模糊的诗篇和典籍里,活在绵延不绝的阅读者的怀想里。行走在故人曾经行走、歌吟过的故地,我的脑海里时不时会蹦出故人们的一二句短诗,它们如一束强光瞬间照亮“蔓草荒芜”的废墟。我甚至看到故人们一个个从发黄变脆的纸册里窸窣起身,抖一抖衣衫上的尘埃,匆匆来和我结伴同行,使我体察到冷漠时光里的诗情暖意。

    行走剡源,我期待听到那已然落地的种子在“蔓草荒芜”里苏醒、萌动的声响。文化,应该有这种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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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