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女

    从家旁边的超市出来，埋头往前走，一抬头，前面弄堂拐角有一老头儿正冲我笑，我有点奇怪，谁家老头儿冲我乐啊？再一细看，原来是我爸！六月初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瞬间我有点恍惚，第一次以陌生人的眼光看他，才发现，原来他真的老了，成了一地地道道的老头儿了！

    可我总以为他没有老，最爱吃他做的糖醋带鱼，想到了就撒着娇要他做。第二天他早早地去菜场，挑最新鲜的舟山带鱼，回到家立马忙活开来。洗净挂着晾到半干，煎得两面微微的焦黄，却不粘锅不破皮，最后浇上糖醋汁，酸甜酥嫩，他满心欢喜地看着我吃得不亦乐乎；到公司了才发现急用的资料落家里了，打个电话让他赶紧帮我送过来，等了半个小时还没送到，我不停地打电话催促，嫌他动作太慢；逛商场让他看一下我儿子，他说你早点回来，小宝现在太皮了，我怕看不住！我却说这么小的孩子你还看不住啊！

    我真的没想到他老了，我总以为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是一个无所不能、有求必应的超人。生病了，要他背着我绕圈圈；学习遇到难题，等着他给我辅导；学骑脚踏车，他扶着后座跟在后面跑；爬山爬不动了，耍赖地拉着他的手让他拖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耳朵渐渐不那么灵了，讲电话时越来越大声，打他手机，经常长久的无人接听，我总忍不住抱怨，怎么会听不到手机响呢？他本就是高度近视，后来又加上老花，雪上加霜，拍照片时，老对不准镜头，我总忍不住抱怨，又拍糊了；他记性也越来越不好了，下去买早点会忘了顺便取报纸回来，我总忍不住埋怨，跑两趟太浪费时间了；他拿过画笔、拉过小提琴的细长手指头也越来越僵硬了，电脑上打个字也要半天，更别说手机上那么小的键盘了，我老埋怨我都打十句他才回应一句……

    我真的没想到他老了，我总拿我小时候的标准去要求他。直至一日他被查出前列腺恶性肿瘤，已是中晚期，虽然之前专家就避开他跟我说应该不太好，但拿到加急的穿刺活检报告的那一刻，原本就阴霾的天像座大山一样要压下来了。他似乎有预感，我竟然在病房一楼大厅的电梯口碰到他，说想看看报告，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报告已经交给主刀医生了，是个良性的小肿瘤，做个小手术切除掉就可以了。一贯敏感的他这次却反常地没再追问什么，好像我说什么他都相信。

    我躲进洗手间，泪如泉涌。

    手术那天，要取下假牙，他的嘴一下子瘪了，反穿的病号服外面套上一件手术室专用的深蓝色大棉袄，他瘦小的身子立刻被淹没在那件大棉袄里，那一刻我才惊觉，他真的老了。他跟在护工后面慢慢地走过病房连接手术室的那条长长的通道，他的背影那么瘦小单薄、孤独无助，瞬间，我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万幸的是手术很成功，我像捡回失而复得的宝贝，一刻不离地守着他，给他擦背，给他按摩，喂他喝水……能喝流质了，对着菜谱学着给他炖汤；能吃半流质了，变着花样给他熬粥；能正常饮食了，想方设法给他增强营养……

    出院后好好调养了几个月，能起床了，能下地活动了，又能出去遛弯了，又能做自创的健身操了……渐渐地，生活又恢复到原来的节奏，时间长了，我又渐渐忘了他老了，一切又回到原来的状态，早已习惯他对我无条件的宠爱和包容，却忽略了自己对他的付出和包容，我总以为，还有的是时间来爱他。

    我老是忘了，那个最爱我的人，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