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容 昔日镇上十日四市,每临市日,老街聚集着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和手艺人,其中就有耍武艺卖膏药的江湖郎中。在家乡的方言里,称为“卖街拳”,武艺和膏方是家传的,街头就是表演的舞台。跟成群结队的修伞磨剪刀打银器镴器的手艺人不一样的是,他们独来独往,沿着江南的烟水路,走过了一个个集镇。也许是因为口音相近的关系,我印象最深刻的江湖郎中们来自绍兴、宁波一带,其中有一位是奉化人,据说祖上几代都是卖这种膏药的,我忘记了他的姓氏,但我记得他来自大桥直街。 他穿着白色绸制的功夫衫,扎一条阔阔的黑布腰带,腰带和护腕上密布着金属铆钉。 他身材魁梧,鹰视虎步,下巴上微有髭须。来到集市,找好空地,二话不说,先耍了一套刚猛有力的大小洪拳,跳跃腾挪,满场游走,虎虎生风。当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用红砖画了一个圆圈,用粉笔写上“祖传秘方”四个大字,摊开一张红布,依次摆放黑色的膏药。准备停当,方才抱拳微微一躬,自报家门,声若洪钟:“列位看官,在下某某,来自大桥,祖上三代行医,专治跌打损伤。今日行经宝地,只为混口饭吃。话不多说,先看我拳头如何,有钱的给家人买几贴膏药,没钱的捧个人场。”这开场白,跟我们在电影和小说中见到的如出一辙。一套简易的拳法之后,他凝神闭目,气运丹田,左手从地上拿起一块红砖,右手用力,突然一声大喊,说时迟,那时快,红砖已经一分两半。 “看来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但掌劈红砖不算什么,前几日还来过少林寺和尚呢,枪刺咽喉,胸口碎大石。”如果说演戏的是老戏骨,那么看戏的观众也很油,他们见多了这种卖街拳的江湖郎中,见惯不惊,喝彩声寥寥。 他隐隐听到了议论,脸上变色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少林寺武僧,和尚可以假冒,但本事不可以,今天,我也豁出去了。”他脱下上衣,袒露一身蛮肉,马步一扎,双手朝前一探,胳膊上青筋暴走。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放在红砖上,左手固定,右手伸出两根手指,深呼吸,口中霍霍有声。伴随着一声大喊,猛一指戳下去,鹅卵石的表面完好如初。连试几次,依然如此,他大汗淋漓,摇摇头:“这里的溪坑卵石真硬,比你们口音还硬。不过,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不把这块石头钻了,我马上收摊,从此再不来贵地!” 他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汗水沿着面颊涔涔而下,发达的肌腱像是涂抹了一层油彩。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还是一个喜欢看武侠小说的少年。“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我不敢看他,但我知道,这回他肯定成功,因为他只能成功。 当我睁开眼睛,眼前石粉飞扬,他缓缓把石头转了个向,朝向观众,阳光穿过那两个孔眼,短暂的惊讶过后,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力金刚指般若指二指禅六脉神剑?”我喃喃自语,等集市散去,还拿着被戳出两个眼睛的鹅卵石仔细研究。 既然是以卖膏药为生,拳术和硬气功表演只是噱头,真正能卖出膏药的还要靠疗效和医术。除了卖膏药,他还会针灸和推拿,恐怕世上没有比这更简陋的诊所了。在红砖画好的区域内,放置着几张帆布小凳。伤者或袒露一只胳膊,或高高卷起裤腿,或掀起后衣襟露出背部,或撩起前摆赤裸胸肚,他先用一种类似于精油的液体在伤者肌肤上擦拭,然后在几个穴位上插上细长的银针,最后撕开膏药,敷在关键的部位上。收了钱,唱声诺:“一日一贴,立竿见影;连敷七次,酸痛消失。如若无效,来大桥直街找我,可以当面退款。”众人喜滋滋掏了钱,对此深信不疑。大桥人的祖传秘方也许真有效果吧,我在数年间常见他来镇上赶集,据说在直街也有诊所,他的生意一直不错,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也后继有人? 对一些行走江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郎中,镇上的人就不那么待见了。他们有的会武艺,有的会杂耍,有的会利用小孩表演一下疼痛难忍的缩骨术,有的什么也不会,就光凭三寸不烂之舌。他们卖的蛇酒苗药藏红花云南白药令人生疑,往往是当日效果很好,过后反而病情加重。上了当的人们天天去街头,希望能现身说法,以免后人上当,但那些人早就无影无踪。人们把他们卖的膏药方剂统称为“狗皮膏药”。 从严格意义上,他们并不算真正的卖街拳,他们是流浪的吉卜赛人,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我以为,在家乡的方言里,“卖街拳”是一个褒义词,就像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位来自奉化的郎中,有固定的诊所,练过家子,硬气功表演和他的膏药疗效一样丝毫不掺假。 年前去横店广州街游玩,见街头有人表演气功,掌劈红砖,然后推销膏药。我明白这是在拍戏,只是他收摊后的那句话却有时光错愕的感觉,仿佛置身于年少时的集市,“青山不改,绿山长流,江湖再见,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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