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8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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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8月01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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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莼菜 又见莼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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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施山麓,舍辋溪头,方方水田倒映着群山和白云蓝天。说水田,倒更像浅浅的池塘。池水上轻漾不盈手掌的椭圆碧叶,叶面上滚动着冰晶似的水珠;新萌的嫩叶在水面下娇羞地卷曲成细长条,直径寸许的紫色花萼在水底静悄悄绽放;伸手入水,一触到匍匐枝蔓,柔和润滑的感觉立刻缠绕指尖……

    这就是堙灭数百年后重放异彩的莼湖莼菜了!

    莼为江南殊物,苏东坡曰“若话三吴胜事,不唯千里莼羹”。对莼湖来说,莼菜的意义更非一般。莼湖现是奉化的一个地名,也是国内唯一以莼名地的行政区域。莼湖最早却是指一个湖,湖“因产莼故名”。现为全国文保单位的著名清代史学家万斯同(季野)先生墓就在当年的莼湖畔,有人在诗中将两者并提:“春日涧莼秋日菱,采来可荐俎豆馨。宰木宿草行向荣,长与史稿重日星。”因生态变迁,在宋代能“溉田八百余亩”的莼湖,至清末“湖仅半亩许”,莼随之堙灭。如今,千年莼菜重现莼湖,借用苏东坡的诗句说话,当是莼湖胜事了。

    苏东坡还是把莼菜的地域说小了。莼菜不止产于吴地,钱塘江以东的越地莼菜并不输吴地,如宋诗人杨蟠就如此歌咏会稽鉴湖莼菜:“休说江东春水寒,到来且觅鉴湖船。鹤生嫩顶浮新紫,龙脱香髯带旧涎。”陆游是萧山湘湖莼菜的超级粉丝,在他的诗里,湘湖莼菜风情活色生香,如“晚笛随风来倦枕,春潮带雨送孤舟。店家菰饭香初熟,市担莼丝滑欲流”和“湘湖烟雨长莼丝,菰米新炊滑上匙”“项里杨梅盐可彻,湘湖莼菜豉偏宜”等句。

    明文学大家袁宏道也深爱湘湖莼菜,在《湘湖记》中记湘湖以莼尤美,“其叶微类初出水荷钱,其枝丫如珊瑚,而细又如鹿角菜。其冻如冰,如白胶,附枝叶间,清液泠泠欲滴。其味香粹滑柔,略如鱼髓蟹脂,而清轻远胜。”他在一番盛赞之后又笔锋一转:“惜乎此物东不逾绍,西不过钱塘江,不能远去,以故世无知者。”

    身处莼湖莼田美景,我忽然有一种想与袁先生隔时空对话的冲动。我想说:吴越产莼名地,不仅不限于越地湘湖、鉴湖,也不仅西过钱塘江的吴地西湖、太湖,还有东逾曹娥江的奉化莼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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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莼菜的嫩叶在清明至霜降间均可采摘供食用,其中“春夏之交,叶底生津,长寸许,白如水晶,莼羹之妙正在此日”。莼菜作为珍贵食材,精华在于嫩叶分泌的类似琼脂的粘液,口感润滑,又含丰富的胶原蛋白等有益元素。诗圣杜甫尤喜秋莼,有诗为证:“羹煮秋莼滑,杯迎露菊新。”

    西湖莼菜汤闻名遐迩,此莼菜汤配以金华火腿肉和鸡脯肉烹制,莼翠绿,火腿红,鸡肉白,色艳味鲜。明《芥子园画谱》作者李长蘅初尝西湖莼菜,灵感大发,写下了脍炙人口的《煮莼歌》:“一朝能作千里羹,顿使吾徒摇食指。琉璃碗盛碧玉光,五味纷错生馨香。出盘四座已叹息,举箸不敢争先尝。浅斟细嚼意未足,指点杯盘恋余馥。但知脆滑利齿牙,不觉清虚累口腹。血肉腥臊草木苦,此味超然离品目……”不愧为双料的诗人兼书画家,李长蘅以其特有的审美敏感和丰沛激情,把西湖莼菜汤的色、香、味、形、质、韵及情绪、氛围抒写到了无人能逾的极致。

    在鉴湖、湘湖地区,莼菜常与豆豉相配而食。陆游诗曰:“下豉已添莼菜羹,衔泥又见燕巢新”“莼羹下豉知难敌,牛乳抨酥亦未珍。”苏东坡在谪居岭南时忆及在杭州当太守的时光,有“每怜莼菜下盐豉,肯与葡萄压酒浆”之句。

    在奉化莼湖,莼菜与本地的沿海特色食材相搭配,相继尝试推出了10余个菜品,为舌尖上的莼湖增添了生力军。

    推选在莼菜系菜谱中最负盛名、最富含文化内涵的经典美食,则非“莼菜鲈脍”莫属。《晋书》称“莼菜鲈脍、王爵慕之”。李商隐诗“越桂留烹张翰鲙,蜀姜供煮陆机莼。相逢一笑怜疏放,他日扁舟有故人”,用典颇多,藏匿着丰富的与莼鲈相关的历史文化信息量。即使喜嗜“莼羹下豉”模式的陆游也对莼羹鲈脍喜爱有加,在一次漫游途中看到莼菜,就馋涎念叨:“何以共烹煮,鲈鱼三尺长?”

    莼湖人将这道经典菜品朴素地称为莼菜鲈鱼羹,我品尝过这道美食。古往今来有多少文人骚客描述、赞叹过莼羹鲈脍,我欲表达而已词穷。我只想说:如果你去了莼湖而没品尝过莼菜,那怎么算到过莼湖了呢?

    3

    莼是独特的文化符号,是某种精神生活的代言、隐喻。西晋文学家张翰因莼羹鲈脍得以找到了一条返乡隐身远离喧嚣的秘道,莼羹鲈脍也因张翰而得以流播古今、名扬神州。

    张翰是吴郡吴县(今苏州吴江)人,是三国东吴的官二代,西晋灭东吴后,身受亡国之痛的张翰出仕于洛阳辅佐西晋齐王司马冏,“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苑菜莼羹鲈鱼脍”,叹“人生贵适忘,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归里隐居。

    “莼鲈之思”的佳话叩动了多少人的故土家国情怀!白居易咏叹:“犹有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宋宗唐风,如苏东坡“秋思生莼鲙,寒衣待橘州”,陆游“家酿湖莼谁共醉?江云淮月又经春”……

    张翰返乡不久,司马家族的八王之争日趋惨烈:成都王司马颙与长沙王司马乂联兵讨伐张翰曾辅佐的齐王司马冏,冏被斩,齐灭。混战中,八王中有七王被杀……如张翰未因思莼及时返乡,那候着他的肯定是惨局。后来的许多诗人是识破张翰借思莼鲈而避祸之心机的,如陆游的“江上霜风吹角巾,东归不独为吴莼”,高启的“览时识祸机,不因忆莼羹”。

    莼羹鲈脍这道文化大菜,与莼湖还有着特殊的牵连。当地方志在莼湖条目下有此一笔:“世传张翰避地于此,旁有兴化寺,碑乃翰书,乡人相争,碎之。”也就是说,张翰自洛阳返回故乡吴江后,还曾流寓奉化莼湖。如从当时八王之乱形势判断,张翰曾辅佐过被杀的齐王,对手也许会有斩尽杀绝而至吴江追杀张翰的念头或行动,张翰也有可能担心被追杀而暂且避走他地,这在情理上并非不可能。若果真如此,那他由太湖边的吴江而避居到象山港畔的莼湖,则一定不单是因为莼湖地僻,还因为莼湖像他的家乡吴江一样盛产莼菜,象山港又不缺鲈鱼。可以想象,张翰在莼湖临海而居,日啖标配的莼菜鲈脍,家乡北望时也就堪慰乡思了。

    这个“世传”不缺细节,说莼湖畔兴化寺寺碑为张翰所书,后因乡人争夺而不幸破碎。关于兴化寺,我查阅到的记载是:“唐长庆元年僧蕴建,名墅市院;宋治平二年改兴化院。”张翰在西晋八王之乱(291-306)时尚在世,而兴化寺却迟至五百多年后的唐长庆元年(821)始建,那张翰为兴化寺书碑从何说起呢?显然,传说不符历史真实。但此说法世代口口相传,并被记载在乡志里,就成了一种文化现象。我觉得,这个不免虚幻的传说至少可折射出这样几层真实意思:一是昔日莼湖确实盛产莼菜,二是莼湖人敬仰爱莼人张翰,三是昔日莼湖人为有莼菜而自豪,并希望借张翰的名声,让莼湖和莼湖莼菜让更多的人所知晓。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当适度尊重莼湖人的这个愿景,并有理由认为:正是有这个愿景作动力,才有如今莼湖莼菜的再谱新篇。

    星移斗转,莼菜的文化意义在继续演绎,不再限于“托兴非耽酒,思家岂为莼”那般的乡愁乡思故土情怀。

    莼被引向爱情。如明代鄞人沈明臣的《西湖采莼曲》:“十八郎君二八娘,采莼相见手生香。妾未嫁人郎未娶,倩谁和作两鸳鸯。”又如清人王士祯的《采莼曲》:“采莼临浅流,采莲在深渚。欢似莼心滑,那识莲心苦?”明人徐桂还以苏小小故事入诗:“莼丝不似藕丝轻,傍腕缠绵入手萦。漫咏东人空杼轴,西湖经纬自纵横。”莼有千千叶,心有千千结,在这些采莼曲里有爱的欢娱、美丽,也有情的幽凄、苦涩,是中国爱情诗长河里的一朵浪花。

    莼被引向生命感怀。面对莼菜或莼鲈的美好,却不敌岁月蹉跎、人生迟暮,敏感的诗人不由借莼来抒发对生命、人生的万般感慨。辛弃疾的“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流露出对流年无情、断肠人在天涯的黯然,苏东坡的“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是在临近命途尽头回眸时的憾意……

    同样是对命运的感慨,陆游在《新晴马上》诗中慨然写道:“绝塞勒回勋业梦,流年换尽市朝人。此生安得常强健,小艇湘湖自采莼。”世事无常、一生坎坷,似乎都被他视作过眼烟云,而唯存的梦想就是愿天假以健康之年——不为别的,就为能自驾小艇游弋湘湖,自在开心地采莼。

    “小艇湘湖自采莼”,多么单纯,又多么难得!这是诗人历经磨难后生命意识的幡然醒悟?

    每个人的心中都隐藏着一个“湖”,陆游有他的“湘湖”。

    忽然好想再去莼湖,不单是观莼、品莼,而是小艇莼湖自采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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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