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莲,不挑地儿,江南有,北方也有。不说华北,连陕北黄土坡那边,有水,就会有莲。 早些年,在乡下教书,住所木窗下有口大水缸。每天,缸里会装满清凌凌的井水,被一个圆木盖子盖住,用于一天的生活。后来,村里装了自来水,大水缸闲置下来。有天忽然想在缸里种上莲花,东找西找,得了几颗莲子,磨开口;又在缸里填了土,灌了水,这莲算是种上了。可是心里疑惑着,能不能长出莲花来? 不想,到夏天,竟真的收获了臆想中的一抹香。一香一院子呀,尽管是淡淡的。水缸里,莲毫不迟疑地擎着荧荧烛焰,照亮一院子的世俗日常。那时,我女儿刚牙牙学语,指着莲花说:妈妈,灯。她是见过屏幕上的莲花灯的。 莲花也确是一盏照亮内心的灯。它的大瓣花朵,不矜持,不扭捏,自在、坦诚又清雅。池塘里青草丛生,立上几株莲,纷纭里便多了一线安谧书香,好似那池塘也读了诗书似的,古人的吟咏都一一复活过来。 其实像这般大朵的花,花卉里面多的是,牡丹、芍药、大丽、九月街头盆植的黄菊都挺美;入画呢,也各有风情。可它们就是缺温暖,就是缺那种庄严的气度。大约一种气度,就是一种修为,是内心气质的映现,不是随便就可以拿来装点门面的。 莲,有好多的小名儿,有叫它“荷”的,有叫它“蘧”的,有叫“芙蓉”“菡萏”的,还有“凌波仙子”“水宫仙”“玉环”“净友”“君子花”的。这些名字有的来自民间,有的来自文人,一个名字一种感觉。我呢,对它最初的印象,是来自老家的姐姐们手下。她们做工之余,巧手绣出的鞋垫上那一枝枝丰硕的莲,是我与莲的初见。多少年了,缠枝莲总是缠绕在乡情里,给了我最厚朴的艺术直觉。一丝土味的雅,一点雅致的暖。 十几年前,远在都市的闺蜜大婚,办的是中式婚礼。凤冠霞帔,脚上一双红色绣花鞋,她抬脚给我们看,呵!鞋底竟是婷婷娉娉两枝莲。瓜皮帽的主持人拖长声音念:新郎步步登高,新娘步步生莲。荷是百年和合,莲是两心相连。 入世的莲,它的寓意如此迷人,以至于我们大家一窝蜂似的,拿它来表达赞美和祝福,但参透莲心内在的,世上能有几个呢?稍微读些书的,说起莲,都会掀开一页古典主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其实,那《爱莲说》说的不只是莲,而是幸福的秘诀。一颗心能修炼成莲花品行,清净、细腻、柔软、坚韧、芳香,那么污泥浊水也是你人生丰富的营养。 人近中年,如走进立秋节令,冷暖不宁的时候多一些。人生上半场,已然远去;下半场,也不过一览无余。可悲的是,咸咸的汗水流过心血熬过,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标志;更沮丧的是,生命里最朴素的快乐、最真实的寻找被环境钝化了,价值观被旁人同化、模糊,甚至忘记了。这些烦恼是切肤的、苦痛的,又痴人说梦一样没人懂的。 你能理解吗?莲。 我曾在家附近的蓝天园,耐心请教那些亭亭的莲。它们摇曳出一丝芳馥,不做回答。可是风吹花香,我在一瞬间恍惚起来,田田之中,拂我衣袂者是莲;田田之上,亭亭临风者是我。 我悟出了,莲花,也不过一种轮回,一暑一轮回啊,它比我的生命还短。菡萏香销翠叶残,皎白酡红的瓣和擎雨迎风的叶死去了,不死的是莲那种不可磨灭的美。正如,不可逆转地走向老去的我们,容颜谢了,窈窕萎了,而心灵、精神的芳香,怎么会陈旧呢? 江南江北的莲,水缸草塘的莲,小河边、墙角下、污泥浊水里草根儿的莲,你让我在认清生活真相的中年,依然生出一把力气,去散发灵魂的芬芳,依然把不完满的生活当做天赐的珍宝。莲花开,心归来,卑微的草根儿,当手植最高贵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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