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8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dlrb
 
2020年08月29日 星期六  
放大 缩小 默认

香樟往事

    北露台窗外的过水处,无端长了一棵小樟树,估计是鸟儿衔了种子置于此处,慢慢发了芽,冒出头来的。多次想将其移植,可每次都觉得还是不移的好。因为晚风吹来,总能看见生活的底子。

    十八年前,刚住进蓝青新村。因家住一楼,便常常望着窗外的一块空地发呆。起初,有些绿植作为篱笆,围着一株圆圆的泡桐。渐渐,绿植招了虫,枯萎了。篱笆出现了断带,裸露的土地也愈加明显。

    一天黄昏,晚饭后走下楼来,应该是计划去散步。忽然发现墙角的石头缝里冒出了一株细小的香樟苗。临近黄昏,光线黯淡,小苗看上去楚楚可怜,又长在阴冷潮湿的墙根,便与先生一起将它移了出来,恰好补充了篱笆的缺失。

    那时,还很年轻,还在实现着所谓的自身价值, 自然不会将充沛的精力用于消遣,一棵樟树苗很快就被抛之于脑后,就算出出进进看着它的变化,也是无动于衷。

    似乎过了一年或者两年,在厨房洒扫时,忽然觉得眼前有些异样。香樟树已经超过了泡桐,俨然玉树临风了。碧绿的叶子油光发亮,深红的叶茎清晰可见,隔着橱柜,探出身子时,小小的树冠居然与我上下对视着。

    这真出乎意料。从此,厨房不再是单纯的煎炒烹炸之地,似乎有个小风景可供我欣赏了。

    起初,想将淘米水留下,那可是最好的肥料。

    微黄的淘米水原计划储备在一个废弃的饭盒里,但常常不小心被倒掉了,甚至饭盒也不知何时被丢在何处了,也只能在周末,偶尔走下楼去浇灌一下,多数还不是淘米水。

    小樟树倒也乖巧,毫不挑剔,有了一些汤水的滋润,埋头生长。不久,不用再探身,就能看到它摇曳的样子了。也就在这时,我开始体味一株植物的好。

    它静止时,像是垂手而立;摇晃时,又像是与你低语。总之,人的姿态它都有。我又暗暗地说:洗肉水也是要留下的。其实,家里并不多烧荤菜,周末偶尔为之,往往一手捞出鱼、肉,尚未放于案板,另一只手已顺势将飘着白花花肉末的水倒掉了,又懊悔莫及,嘘唏不已。好在,小樟树似乎领会了我的心意,“蹭蹭蹭”地窜出了一大截儿。

    终于,打开窗,一伸手,就能摸到它的枝干了。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常常一边洗涮,一边伸出胳膊捋着它清凉的叶子,甚至用饮料瓶做了小喷壶,喷洒它的枝叶,像是与它嬉戏。尤其雨后,融有叶香的空气湿润甜美;缀着雨珠的叶片亮得显眼,拨弄一下,似乎能听见雨珠“哗啦啦”地落于地面。

    那年,宁波遇到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清晨,拉开窗户时,满地絮白。窗前的小樟树,沉甸甸地顶花戴朵,银色的雪球聚于叶端,珠圆玉润。我被惊着了似的,说话轻轻的,走路轻轻的,甚至呼吸也是轻轻的。与一棵美树如此接近,果真就想起了德国诗人的一首小诗。

    我已经很久没有吟诗了,我有些脸红。好在,那诗也真是应景:

    赏心乐事

    清晨看向窗外的第一眼,

    再次发现,一本失而复得的旧书,

    兴奋的脸庞,

    雪,季节更迭,

    报纸、狗、辩证法,

    沐浴、游泳,

    从前的音乐。

    新的音乐,

    舒适的鞋子,

    写作、种植,

    旅行、歌唱,

    皆可友好相处。

    我有些柔肠百转,有些颤栗,好在,我还能有些诗意,我似乎也美意缤纷了。江南的气温毕竟存不住积雪,颤巍巍的枝条上,不时有雪沫子落下。风吹来,小樟树洒落一身银花,凉森森的气息,如雾,抚弄着我的鼻翼。我乐不可支,好生欢喜。伸出手去摸着那雪绒,叶片上却又霎时洞开,叶痕碧玉般细腻润泽。

    春天来时,打开窗户,小樟树绿色的枝头居然“呼”地伸了进来,簇簇新绿,嫩得有些撒娇,像个小女孩,害羞地垂着头。枝头的黄色小花,天真一片。

    特有的香气弥漫我思绪。

    花香进了我的家里,

    角角落落里雀跃,

    将我的灯盏弥漫。

    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舞动,

    似乎要掀着我的衣襟,扯住我的脚步。

    氤氲花香,引领我,

    立于帐前,

    我怀拥花香入梦,

    是否也是梦境的一朵。

    我脱口而出,我也可以成为诗人?

    最美的当属月明之夜,更深人静,推开半掩的窗扇,月色筛落枝头,落在厨台之上,一团墨影,随风而动,窸窸窣窣,像是私语。忽然觉得,樟树就像前世的情人,不能于红尘耳鬓厮磨,几世轮回,化为一粒种子,落于窗前,看我梳洗、看我化妆;看我伺汤烧饭,看我烟火人间。默默看着我,也是一种殷殷守护吧。

    我渐渐懂了一棵树,也渐渐懂了世情人心 。

    树冠成了一个绿色的纱罩时,小鸟“叽叽喳喳”地光临了。小鸟的兴奋不亚于发现新大陆,有时在枝间跳跃,有时在叶下呢喃,有时啄食嫩芽,有时撩拨花蕊。小鸟骨碌碌的眼睛,一旦与我的目光相遇,便“呼”地绝枝飞起,毫不犹豫地远远逃离。

    然而,一眨眼,这座迎接我来宁波定居、陪伴我八年之久的房屋被称为“老房子”了。一日千里的年代,老房子被主人疏离之后,只能面临出租。

    我像要抛弃它一样,依依不舍,从一个屋到另一个屋,看着地板,摸着墙壁。而它,却已然散发着温馨的气息。再看窗外,樟树依偎着窗棂,小心地朝屋里张望,它似乎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一切,春雨中,寥落的心语,一滴一滴……

    可是,房子还是被出租了。小樟树目送我远去的背影,我遥望小樟树失落的颜容。

    第一家是母女俩。母亲在市区上班,女儿在学校读书。各自都是来去无踪,行色匆匆。白日里几乎不做饭,夜晚几乎不烧汤。自然很少关注到厨房外的香樟树。有时,我来老房子的小区散散步,在路边的树影里站立一会儿,远远地望它几眼,倒也能够平静地离去。

    第二家,父母在市场摆摊儿,女儿依旧在学校读书。看好房子后,夫妇俩很是满意,就是觉得厨房外的樟树有些碍事,挡着光线不说,还会招致蚊虫,小鸟万一做了窝,鸟粪说不定也会难以自弃,问我能不能将其砍掉。我一听,有些惶然慌然,一一数说樟树的好,最后说道:

    “树其实就像是天然净化器,除灰尘,吸油烟,洁净空气;还是最好的屏风隔栏,遮挡对面住户的视线,隔离外界的杂音。”租户似乎觉得也有道理,勉勉强强、支支吾吾地同意了。

    两年后,樟树的树冠,像一朵云影笼罩了窗户。

    租户有一天忽然打电话说,樟树已经影响到他们做生意了,有时,正和客户谈着价钱,就会猛然想起那樟树来,担心毛贼会顺着树干爬进屋。我一听,赶紧对防盗窗重新加固,又对密集的枝叶略加修整。租户边看边想,似乎暂时安了心。樟树的枝杈上,也常常挂着他们洗过的抹布、衣服之类,虽不雅,但也算对樟树功能的认同吧。

    第三家的主人是位讲究的大姐,小孩读书要住三年。一见面就说,她要对房子重新装修,旧的格局要改变,旧的壁纸要撕掉,旧的厨具要拆除。后来,望着窗外绿油油的樟树,陷入了沉思。待我说完原委,她说,那就留着吧,反正三年后房子也要拆掉了,人是万物之灵,也没必要和一棵树过不去。

    看得出,大姐心境宽和,内心已经说服了自己,也安慰了我这个房东。

    她居住的三年,正好是房子拆迁的关键阶段:反复地登记、测量、评估,事无巨细。租户大姐很乐意同拆迁办的人打交道,一是她的确精明,二是她喜欢热闹,往往有什么情况,她会第一时间电话告知我,也再没有提及樟树的事。有一次,在客厅闲聊,厨房门正好开着,樟树温润的香气缕缕吹来,大姐忽然文绉绉地说:

    “小时候,房前屋后有许多树,家就好像安在大树下,后来,忙忙碌碌,都忘记了有树的日子。眨眼间,几十年就过去了,可又好像刚刚开始。就像这棵樟树,不知不觉就陪了我们三年。”

    高考结束,大姐家浩浩荡荡搬走了。在窗外,终于成了一棵名副其实的、孤独的香樟树。我特意去了老房子,特意走进了厨房。

    那团绿荫愈加丰厚,愈加娴静。树木有灵,从平日的闲言碎语中,它似乎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一切。拉开窗户时,枝条“噗”地伸了进来,似乎要拥入我怀,诉说几载别离。而人树相隔,各有命运,我即便懂你,又怎么左右得了你的轨迹?好在,有些东西是带不走的,或者怎样走了又怎样回来了。所以有了这样的文字:

    “北露台窗外的过水处,无端长了一棵小樟树,估计是鸟儿衔了种子置于此处,慢慢发了芽,冒出头来的……”

    一片绿荫,无论何时,我的生命都可在此小憩。

    一转眼,又是十年过去了。所幸,小木屋的窗外,也有一棵渐渐长大的香樟树。

放大 缩小 默认
   

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