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中秋,儿子在外上大学,第一次远离父母,他早早打了电话来,东扯西拉的背后倔强地隐瞒了对我们的想念。虽在天涯,却能看到同一个月亮。据说中秋前有台风,若中秋下雨,月亮会去哪里? 小时没月亮的中秋,父亲总用手电筒照亮。手电筒半臂长,红色的电池又沉又大,忘了什么牌子,好几节一放进手电筒里,推上开关,一条光明的“天路”从父亲的手中出发,直通到了天际,勇敢无畏。要在屋里,屋顶上墙壁中会出现一个“圆月”,明晃晃的,自由行走。我夺过父亲的手电筒,使唤哥哥把堂屋的灯关了,迅速打开手电筒,对准屋顶,也能变一个圆月出来。有时把住开关,推上推下忙个不停,“月亮”也跟着我们嬉闹,一会儿跳着笑一会儿又躲了起来…… 嫌不过瘾?父亲还有更好的主意,他给手电筒套上一层尼龙薄膜,衬一张糖纸,再照,屋顶上出现的是红的月、蓝的天、绿的树、斑斓的星——我们快乐得要飞起来,抓住父亲的手使劲儿晃,整个屋顶成了一方五彩的魔界,谁都抓不住,谁也看不清……笑声吓得天上月亮更不敢出来了——谁家小孩儿这么闹?那样的夜没有月,却因有了父亲的笑脸,最明亮。 从此,在以后的很多黑漆漆的夜晚,父亲站在堂屋的暗色中,凝视远方一闪一闪的笑脸,成了我此生最皎洁的月。 中秋没有月,有月饼也很好。 小时,广式的月饼矜持,极少能见到,我只对酥皮月饼有情意。月饼馅儿无非咸甜两种,惦记多的是别人吃剩时,拢在手里、盛在袋里的酥皮——一片片一堆堆碎碎薄薄,让人真想有个坏主意能占为己有。父亲取笑:皮儿再好吃都比不上馅儿,甜不如豆沙、油不如花生、脆不如瓜子、香不如五仁……有理,可我就只喜欢这啥也比不上的酥皮。父亲剥下所有月饼的酥皮,拢成一堆,放我手心。我用几根手指头一抓,高仰起头,一撮掉入口中嚼个不停。眼睛还盯着手指头上的碎末儿,高高举起生怕掉了。没等口中的吃完,忙不迭舔着手指头,一下一下,湿漉漉香喷喷的手指头要被吞了。吃得狼狈,嘴角边黏上了许多,像长了白胡子,惹得父亲大笑。 工作后,吃月饼不用等到中秋。八九月,各式月饼霸占超市,吃什么样儿的随挑。有时,口袋里也会揣上几张月饼票,朋友送单位发同学给……来去的是亲情和节令,生活需要这样的仪式。藏不住,节日一到,要送的实在多——亲人、好友、同学……我们用朴素的吃食代表节日的祝福,用节日的祝福来提升生活的热度,用生活的热度来祛除人的孤独,传统而又亲切。 幼时过节,马路上骑自行车的人很多,有的上面坐着风尘仆仆的一家人。我家也是,三角档归哥哥,父亲蹬踏板,后座是母亲,她高高提着月饼盒还牢牢抱住我,汇入走亲访友大军中。尘土飞扬的路上,铃声、欢笑声、说闹声成了一条奔腾的河,小石子儿蹦跳着,掩饰不住中秋的喜悦——风微凉,树叶还不那么黄,父母正年轻,秋的萧瑟并未到来。一切,都好。 年初开始,变故接踵而来,父亲病了、住院了、过世了……在忙乱中,中秋突地蹦到了面前。前日,友人借中秋小聚,嘱店家上份月饼。白瓷盘中错落放着两只匀切的月饼,周围散着的是寥落的酥皮。我没像小时候那样大快朵颐,也不能一筷筷细细粘了酥皮,只和别人一样文质彬彬夹了一块放入口中——很应景,室内是热络的目光和人情,可没了父亲温和软糯的注视,也看不到淡却清朗的月光,终究没了小时候吃酥皮月饼的味道。 近几年,月饼票突然少了。母亲婆婆再加上闺蜜的,我连七八盒月饼都凑不出。只能腆着脸往各家送一盒,本着一直提倡的节俭,大家都也理解。只是留在家里的没有了,是好事,少了周折——不用为了几张月饼票还礼,不用去超市操心,来来去去的几盒月饼也不会又转到自个儿手中,更不用愁吃下一口的糖分是否超标……今年,还没完整吃过一个月饼,也有段时间没回母亲身边了。习惯性地给父母拿了两盒本地的酥皮月饼,突然想起老父已经不在,突然泪流满面。如果他在,一定会揶揄我抢手电筒的霸道,一定会把剥下的酥皮都留给我。 中秋的夜不知有没有月亮。没有月亮,就在眼前点一盏团圆的灯,好友亲朋围坐,说说笑笑尽享天伦。没有月饼,就画一只月饼,点亮暗夜,对着没有月的中秋,过了这个节日。没有了父亲,就细数父亲留给我的温暖,一点一点把心中的那个天空点亮。 留将一面给圆月,给远去的父亲,给并不容易的生活,给忽明忽暗的人生,也算是圆满。月“明”,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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