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8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dlrb
 
2020年10月17日 星期六  
放大 缩小 默认

家乡的山,难忘的山

    陈剑飞

    在老家岳井村前,有一道屏风般展开的山,横亘在与长街方向遥遥相对的西侧。山有一凹岭,叫山前岭,这是岳井前往长街的必经之路。岭头建有一个路廊,供行人歇足避雨。后来建公路时,岭口路基下挖,这路廊也不复存在。我在长街红旗中学读高中的两年,每个星期往返于这个岭口。每当走到岭口,那爽爽的山风迎面吹来,拂耳而过,一身的疲惫就随风而去,倦意顿消。站在岭口,向前可遥望风平浪静像一条玉带般的白礁水道,当地人都称为岳井洋的海湾。岳井洋一直从三门湾五屿门延伸到象山泗洲头蟹钳渡,几座岛屿在岳井洋点缀着,婉如玉带中大小不等的绿色珠粒。向后可看见长街香花山以及山脚下的长亭古镇,那是一片由宋代开始围海而成的平川,阡陌纵横,河港交错。这块富饶的土地上,只见炊烟升起,鸡鸣狗吠,农户的篱笆墙上缠满了木槿花和白扁豆,乡民们拥有耕种的土地多,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记得当时乡俚曾流传着这样一段自夸:“中国算浙江最好,浙江算宁海最好,宁海算长街最好。”这片土地物产丰饶,人人安居乐业,乡亲们在这方土地居住,心底里洋溢着一种自豪与自足的优越感。

    我高中毕业后,在岳井村当赤脚医生时,合作医疗站需每个月到长街医药公司进一回药。在尚未开通汽车客运的时候,往返几十里路只能用双脚行走,我们把双脚戏称为“11路汽车”。肩挑满满药筐,左肩换右肩,当挑到山前岭口,会坐下来歇会儿。每当驻足山前岭,总会看看岳井洋上的波涛与过往船帆,总会望望长街平原稔熟的村落与丰收的田畈。山前岭是我人生路上一个永远难以忘怀的驿站,对于离别家乡以后的我,是一条有着深深印记、几多牵挂的故乡岭口。

    记得更小的时候,有一次随父亲挑棉花去长街石桥头轧籽棉,把轧好的皮棉挑回家,在山前岭的路廊里休息。父亲曾在解放初期经过“豆选”当上副乡长,他所了解的当地风土人情和红色革命故事,总会向我们儿辈述说,他带着一份教育的责任,也带着一份对这片土地的真挚情感。记得那次在山前岭路廊歇足时,父亲告诉我在山前岭的最高峰凤凰山头,曾发生过两次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战斗,一仗打胜了,一仗没有打胜。虽然当时听得懵懵懂懂,但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对这座山有了另一番的理解与敬仰。

    父亲离世时,我才十五岁。对父亲所说的那场战斗描述,总是萦绕于心头,成为挥之不去愈来愈深的情结。为了见证战斗遗址和追寻遗物,在十八九岁的时候,我与人结伴从岳井出发,攀登到凤凰山头。看到离山峰很近的地方,深深浅浅的战壕依然还在,长长壕沟从凤凰山主峰沿着山形向两边延伸。我在壕沟里想挖出点弹片弹壳之类的东西,由于没有携带铁锹之类工具,只能找一根树枝去翻寻。在已经变得浅浅的壕沟里找了半天,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山头上好像也看不见碑记这一类的石刻文字。虽然空手而归,但这条战壕却一直深深植入我的记忆,并和整个中华民族的抗战历史交融在一起。

    在白礁水道中,岳井是一个古渡口,位于石浦与泗洲头之间,战略位置十分重要。1941年4月19日,侵华日军600余人登陆象山石浦。石浦沦陷后,日军分兵北上,占领象山泗洲头茅洋等地,大肆掠夺该地的砩石矿产。同年,为确保矿石运输船通行,日寇占领岳井,在王家自然村建立碉堡等据点,控制着渡口,盘踞时间长达四年。1993年版的《宁海县志》在“主要战事”章节里,专门列出“岳井之战”,记录了那个时期岳井军民奋起反抗的史实:“民国三十年6月17日晨,日军百余人由象山马岙来犯,占领宁象交界之花钱山和横山头,架设小炮和重机枪,在火力掩护下进犯岳井,乡镇自卫队第9中队稍事抵抗后,退守山前岭……7月23日上午,日军小林大队山本中队28人,携轻机枪2挺、小炮1门,由小汽艇转乘帆船登陆岳井,占据王家。乡镇自卫队第9中队对敌反击,毙敌2名,伤1名。敌在王家大楼架机枪固守,并向石浦求援。次日上午,敌80余人又在岳井登陆,并于下午3时进犯长街,乡镇自卫队据守山前岭应战,因敌火力过猛,退守山前渡。至晚,敌惧我夜袭,退回岳井。自卫队乘机追击,复在山前岭布防。”这布防的遗迹,就是我在山前岭主峰凤凰山所看到的那一段段深浅不一的壕沟。尽管当时乡镇自卫队武器装备落后,无法与日冦的机枪小炮展开大规模争夺战,但山前岭作为一个扼守的山隘,地形上还是占了上风。山前岭的阵地屏障对保卫长街,阻止日冦深入侵略起到了重要作用。

    据后人查阅相关资料与访问当事老人,有足够的证据显示当年岳井军民具有英勇无畏和激昂的抗日斗志,而且还是在共产党员的参与下,进行了山前岭那场顽强的阻击战。参加山前岭保卫战的民团组织,是在中共宁海县委青运委员徐孝慰(时任山前小学校长)的策划下,找到当地大户出资,收拢社会上的枪支,才组织成立的。民团作为地方武装的一支有生力量,地形熟悉,人员众多。民团组织和派驻岳井的县乡镇自卫队中队一起并肩作战,在山前岭积极构筑防御阵地,分段把守,协同阻击日寇向长街方向进犯。

    八十年时光匆匆流逝,当年轰隆的枪炮声已经远去,几次拉锯式的战斗已化作了县志中的一段文字。但在文字的背后,我依然能读出岳井村那些辛酸泪痛的往事,读出岳井乡勇们保家卫国的英勇气概,也读出父亲在叙述山前岭这场抗日战事中,对武器装备悬殊的那种感慨与无奈。当时的岳井军民不缺外御日寇的顽强斗志,不缺据险扼守的有利地形,唯一缺乏的是武器装备。当时自卫队和民团组织如果也有机枪与小炮,日冦想在岳井盘踞四年,是绝无可能的事。

    岳井沦陷后,失去山前岭阵地保护的长街平原,只得依靠第二条天然屏障——车岙港进行扺抗。但是一条不宽的海港怎能和一座山隘的把守相提并论,山前岭阵地失守,日冦就很轻易地四出劫掠长街平原。据统计,在日伪盘踞岳井的四年时间里,长街守军进退作战,与日寇发生大小战斗三十余次。长街多次失守,附近村庄也多遭劫难。长街官兵牺牲27人,百姓被杀36人,出征人员下落不明130人。这兵荒马乱的岁月,失踪的人往往受到多种原因的加害而无法找到。特别在沦陷区的岳井村,百姓天天提心吊胆,过着非人的生活,晚上被囚禁一样,根本不能出门,也不敢点亮灯盏。岳井村好多老人在他们一生的记忆中,至死都蒙着这苦难与惊恐的战争阴影。

    现在的岳井村中,高高树立着一块像埃及方尖碑一样的“铭记碑”,列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不断有学生及有关人士前来参观。铭记碑中有这样一段碑文:“罹难最重的莫过于滨海渔村王家。1941年7月27日,日军一个分队陆续在王家码头登陆,后在此设据点、筑碉堡、围铁丝网、搭瞭望台,使这仅三十六户的村庄成了人间地狱。全村房屋除留作据点外,其余143间全被焚为废墟。附近山林被烧光,粮食和牲畜被抢走,大批无辜百姓遭奴役、侮辱,甚至惨遭杀害。仅王家据点就杀害了27人,其中最大的72岁,最小的3岁……惨死之状目不可睹。”整整四年的腥风血雨,日冦在岳井村积下了深重的罪孽。岳井洋是一条有记忆的洋,它不会忘却那段深深伤痛与仇冤的历史。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5周年,日寇占领岳井村亦将近八十年了,当年曾目睹劫难的人们多已作古,只有“铭记碑”的文字留了下来,只有山前岭凤凰山主峰的壕沟依然存在,它们像一个个默默的证人,在无声诉说着那硝烟、那悲伤、那不堪回首的烽火岁月。现在每当我回老家岳井,总是禁不住要瞧几眼山前岭上的凤凰山,因为它不仅仅是我老家的山,更是一座英勇的山,一座飘过战斗硝烟、经过血与火洗礼的山,一座人生记忆中最难以忘怀的山。正如清代诗人龚自珍《己亥杂诗》中所言:“踏遍中华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

放大 缩小 默认
   

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