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个钟头的车程似乎有点远。先看到的是冠以“中国青瓷小镇”的部落,不知如何称呼这个地方,你可以叫它国营瓷厂旧址;如果叫它青瓷创意园,似乎也不错,因为这个旧厂区的起死回生,就源于一个创意。这个创意,来自一个人的头脑,这个人就是季建真。你可以称他季老师,他毕业于浙师大美术系,教过书。又像个商人,参与了一个啤酒品牌“红石梁”的运营,使其成为颇具价值的品牌。就是他,某日,看到了三根烟囱,几排旧厂房,经过一番折腾,点铁成金,让被人遗弃的国营老厂的旧建筑,焕发了生机。这里的核心是青瓷文化园,由“披云”古窑博物馆、国营龙泉瓷厂厂史馆组成。这些让我感受到了文化的沉淀。让我眼前一亮的,是一个叫“鉴真青瓷”的院落,恐怕是代表整个青瓷小镇品位的地标。“鉴真”,是一个文化符号,与季建真本人的名字同音,带上了季先生的个人印记,却又不只是个人性的东西。展厅一角有季建真个人生平简介和照片。照片上,一个颇有风度的男人。展示的青瓷作品(我不叫它产品或商品),应该代表了当下龙泉青瓷的创意水平,我很喜欢。挑了一对茶杯,一只粉青,一只梅子青。之后,还我自由身之后,我可以用这一对杯子,一只放在东方明珠的书房;还有一只,应该选一个所在,当然,是自己可心的所在。 龙泉青瓷在20世纪50年代恢复烧造,似乎是一个很偶然的事,似乎与一个苏联援华专家有关。1957年,这位苏联专家回国前,提出要一件“雪拉同”。“雪拉同”是什么?中方接待人员一脸茫然。“你们中国的瓷器啊。”苏联专家说。可是,有关人员跑遍北京的瓷器商店,却找不到一件“雪拉同”。苏联专家却有意外发现,在参观故宫时,他的蓝眼睛放着光芒,他看到了一件宋代龙泉哥窑青瓷花瓶,激动地叫道:“雪拉同,雪拉同!”龙泉青瓷为何被叫做“雪拉同”?原来,16世纪龙泉青瓷传入欧洲,风靡上流社会。欧洲名剧《牧羊女》公演,剧中的男主角名叫“雪拉同”。每当雪拉同身披一袭青衣出现在舞台,观众便忘情地欢呼:“雪拉同,雪拉同。”面对耀青流翠的中国青瓷,富于联想的欧洲人,开始称呼龙泉青瓷为“雪拉同”。 可是,1957年的中国龙泉,青瓷窑火近于湮灭。宋元时的全国青瓷制造中心,从明清后走向衰落,至清末,龙泉窑仅剩下宝溪的几处瓷窑。难怪苏联专家叹息,在“雪拉同”的故乡,已经找不到“雪拉同”了!周恩来总理闻知此事,非常重视,他指示,必须尽快恢复五大名窑的生产,首先要恢复浙江龙泉窑和河南汝窑。 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著名青瓷专家徐朝兴的家,是一个青瓷世界。博古架上摆满了青瓷作品。徐朝兴年轻时正赶上龙泉建厂烧瓷,他见证了龙泉青瓷的恢复和发展,尤其是那个从冷灰中溅出火星子的过程。时光如梭啊!1957年浙江省轻工业厅组织科研、生产、艺术、文物考古部门的专家赴龙泉进行科学研究,并成立浙江省龙泉青瓷恢复委员会和试制组。瓷厂抽了八个技工参与,徐朝兴就在其中。在龙泉青瓷的恢复中,不能不提的是李怀德师傅。在龙泉青瓷宝剑苑,我们见到了1973年出生的李震,他是李怀德的孙子。他说,清末民初,龙泉青 瓷业仅剩少数几位瓷工苦苦守护着,千年龙泉窑火已是奄奄一息。当时,试制组找到李怀德,邀请他加盟。李怀德由此成了试制组的技术骨干,也成了徐朝兴的师傅。 徐朝兴在曾经工作过的瓷厂工作室,向我们展示“跳刀”绝活。他说,龙泉青瓷的恢复,是从国庆“第一单”开始的。1959年国庆十周年,试制组承担了北京人民大会堂宴会用瓷的生产任务。经一年多的辛苦摸索,终于试制成功。龙泉青瓷试制成功的信息,在轻工业部1959年召开的全国厅局长会议上,引起震动。此后,中国历代名窑恢复委员会成立,恢复历史名窑的工作在全国铺开。1960年试制组开始恢复哥窑的试验,经历数年努力,哥窑终于在1963年试制成功。龙泉青瓷,终于在烈焰中重生。 宝溪乡溪头村,这里被称为现代龙泉青瓷的源头。 宝溪,连接着龙泉青瓷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经历了清末、民国,直至新中国龙泉青瓷恢复烧造的关键时段。宝溪人,坚守在简陋的瓷窑旁,保护了龙泉青瓷传统烧造技艺。 1825年,溪头村人李君义建“李生和号”窑坊,接着,“丁裕顺号”“福春祥号”相继投产。宝溪,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近现代古龙窑集聚地。当年的水碓、瓷土矿场、原料加工作坊、青瓷手工作坊,都完整保留,构成了龙泉青瓷传统烧制技艺最真实的生态标本。上世纪30年代,以“李、张、陈、龚”四家族为主要代表,仿烧古青瓷成为主流。来自上海、温州等地的古董商亲临溪头村购买仿古瓷,行内人称“溪头货”。这一时期以假乱真的仿古青瓷生产,使龙泉青瓷传统技艺在20世纪上半叶得以部分保存。龙泉1957年恢复烧造青瓷,组建国营瓷厂之前,这里有几口龙窑还在烧着。现代龙泉青瓷的“国大师”好几位是从这里走出的,而这些“国大 师”的师傅李怀德老人,就是溪头村人。 当下宝溪,有一个“隐居龙泉”国际竹建筑文创村落。这是块风水宝地,宝溪和后垟溪流贯其中,龙窑文化是景区最核心的资源。竹建筑村落的确国际化,双螺旋石拱桥、瓷工作坊、竹屋精品酒店等十多个空间,都是世界各地著名设计家的作品。这些作品中,有一个共同的信条:就地取材。匣钵墙体,泥墙,来自当地民居的灵感。竹、木、石,都取自山间溪头。包括每个房间的名字,红豆杉,伯乐树,来自溪头村,来自自然界。对,这些空间,不是让你住的,是让你遇见、体悟的。半路,遇到一自称“国王”的中年人,当地人称他“半仙”,席间时有妙语。“工业化,要让城市人付出代价。”“现代生活遮蔽了人之为人的真实身份。”他说,年轻时写过小说,喜欢喝酒。他说,酒是水与火“苟合”生下的儿子。他也是宝溪人,他说宝溪自古未有战祸,正是这一点,让窑火千年不灭。也许,他说的有道理。四面环山,三省交界,交通不便,这些,限制了人的活动,却也无意中造成了青瓷业的延续。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具有两面性。 主人把我们安顿在一家民宿,民宿就在田畈中。饭后,我们在一片蛙声中散步。宝溪的青蛙,似乎和别处的不一样,它们的叫声,特别的雄浑、硬朗,多了一份阳刚之气。村庄里人为的灯火不多,让我们有幸看到了许多萤火虫划过的闪亮的线条。很晚了,却还没有睡意。闭上眼睛,除了蛙声,还有白天听到的哥窑开片的声音。这恐怕是这一生难得听到的声音。是一对年轻人开的青瓷工坊里录下的声音。以前,只是听说,哥窑开片会发出“叮叮咚咚”音乐般的声音。对了,就是我们家乡青瓷瓯乐的声音。但是,那都只是听说。今天,年轻人为我们播放了一段真正的哥窑开片的声音。一窑炉的哥窑青瓷烧制完成,放在一个房间里,此后的半年多时间里,夜深人静,夫妻俩会听到房间里传出的音乐。最开始,非常密集,如同一支乐队在演奏着,此起彼伏。这样延续了好多天,乐音渐渐疏了。直到半年后,还能听到稀稀疏疏的乐音,余音袅袅。有这种乐音的夜晚,显得更静谧。小夫妻的工作坊充满着青春气息。一件件作品,或先锋,或夸张,不再是习见的稳重的造型,而有不少充满童趣的小玩意儿。总之,这些作品当中,透露的,是先锋,多种文化的融合,还有创造性。 2009年9月30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龙泉青瓷传统烧制技艺列入人类非遗代表作名录。这是全球第一个入选非遗的陶瓷类项目。2010年9月,国际陶瓷艺术学会第44届大会在法国巴黎举行,“雪拉同”重现法国。观众纷纷在留言簿上书写观感。“雪拉同,美丽得令人窒息。”“就像与情人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