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小时候,听人讲古说戏,常常会痴过去。有天娘跑遍半个村,找不着我的影踪,终在“戏子婶儿”家烟熏火燎的灶边找到我——在那儿拉风箱呢。“戏子婶儿”这个从剧团里嫁到我们村的漂亮女人,一边捏窝窝,一边讲着戏故事。 我娘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戏迷。奶奶说,我刚满月,就被娘用小被子包得像个粽子,揣在袄怀里,顶风冒雪,到四壁漏风的礼堂去看戏,回来被奶奶骂也不在乎。 戏台搭起的日子,是乡村最饱满的日子。 “唱大戏了,来俺村看戏呀!”村人纷纷给亲戚朋友捎口信。我们在街上窜来窜去,为戏班子的到来而兴奋。 戏来戏走,一场戏,总会让我长大一点点。那时,我总不由自主地幻想:我若是戏中那谁谁谁多好呀,忽然有了出息,头戴翠花珠钿,身穿锦绣华衣,甩着轻盈的水袖,冉冉出现在家门口。舞台上的人生,是多么妖娆;活在人眼里,活在人心里,多么体面风光。 我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好几段唱腔。假期周末,我们用麦秸或玉米皮编成麻花结,绑在辫子上,充当古装女子的大辫子;把玉米须粘在下巴上,充当老男人的花胡子;胳膊上挂条围脖儿,当水袖……那个秋天啊,我们在金黄的玉米堆上演《断桥》。我是西湖边上的白蛇,融融是走在身边的青蛇。我奶奶,当个不入戏的许仙。奶奶边剥玉米,边瞅着我们笑。 我们依葫芦画瓢地学唱,轻轻抬手叩击着大戏的门环。 好多戏中故事,我也急不可耐地需要跟人分享。那时,我已成为娘的戏友。有啥好看的戏,娘若不在,便少了一种分享之趣。娘在旁,戏开演,那才是美事。 那时,常来村里演出的,一个是邻县赞皇的河北梆子剧团,一个是邢台市豫剧团。同一剧团,戏目差不多一样,好多戏看过多遍。去年看过了,看的是热闹;今年还看,看懂了故事的曲里拐弯;明年再看,看出了更多的门道,甚至人物的眉来眼去也看懂了。 灯光打亮,演员踩着台步上来。黑夜深处呈现了海市蜃楼般的人世幻景:白素贞素衣素裙,状元郎帽插宫花,花木兰驰骋疆场,黑老包陈州放粮……采桑女笑谈间打发了有权有势的使君;关公挥舞大刀斩下了华雄的首级;秀美的农家女,金箍棒下化成一具白骨架子;小家碧玉穿针引线、撒米喂鸡。智深下山,梁祝化蝶,贵妃醉酒,霸王别姬……戏里面,帝王将相低下了高贵的头,跟平民一样爱恨情仇、家长里短;戏台上,饿虎下山,英雄独行,吊睛白额大虫和武松沿着不同的山路走向景阳冈树林……而那婉转细乐啊,让人生出对生活的柔情和衷肠,锣鼓大镲的交响,则让世情生出一种庄严与崇高。 后来,电视戏曲频道给了我们看名角的机缘。散花的天女,彩锦燕翻,衣袂翩然,你能相信画面上那个娇媚的彩旦是60岁的男人身吗?四大名旦的头牌梅兰芳,总能惊起我们的赞叹。 如今,人到中年,依然爱戏。中年赏戏,似乎看淡了许多,不再梦想着做那戏中人。“为救郎君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遥远的繁华胜景,只合旁观与消遣。咀嚼着看,品味着看,心底添了闲情,味道似寡犹鲜。终于看透,戏中大千到终了,不免一场幻象:忽而书香世代,忽而潦倒败家;忽而寒窗苦读,忽而东床驸马;忽而金缕玉衣,忽而布衫破麻;忽而歌舞喧天,忽而金戈铁马;忽而笑料迭出,忽而斯文优雅。五花灿烂大富大贵转眼撇,留一点小念想,供你嚼千年。 更多时候,我忽略戏中情节,只是单纯地赏:反复听,反复看,一遍有一遍的心得,一遍有一遍的发现。至此,才发觉老戏的至美:故事不过一个壳,歌舞倒是一枚核。不看故事,而看表演,赏其技艺,得其神韵。于幕升幕落间,领受一种古典,一种从容,一种缓慢。 这世界上,不仅有物质、烟火,还有精神、念想、闲情,更有守候和信仰。 工作、事业、人生,亦时时如戏:有时一板一眼、一腔一调都不容疏忽,一疏忽就倒台;也有一些事,如唱腔中那些“咦呀呼嗨”的衬字,可轻轻带过,不必纠缠。 该用气就用气,该用力则用力,该借势就借势。这样的唱腔,虚虚实实很优美;这样的人生,舒舒展展很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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