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峰 父亲赋闲在家,我瞅准机会,跃上父亲的背,搂住脖子,咿咿呀呀,缠着他讲故事。 有次,父亲给我猜了个谜语。 “把把绿伞土里插,条条紫藤地上爬,地上长叶不开花,地下结串大甜瓜。”打一植物。 从花生、萝卜、芋艿一直猜到荸荠、西瓜、夜开花,猜不着便耍起赖来,摇着父亲的手要求说谜底。父亲卖关子,指着我的肚子,这东西中午刚吃过,怕是还没消化呢。 晓得啦,晓得啦,是番薯。父亲把我举得半天高。 元宵节过后,村民们憋不住,走向田畈,田畈是他们的家人呢,已经半个月没见面了。过年吃饭喝酒走亲戚,没摸锄头,筋骨都打结了。他们兴冲冲拿着土箕,土箕盛着番薯种,挖一条坑,把番薯横放其中,五六条番薯并排睡在一起,瞧它们的眼神就像瞧自家孩子一样,怜惜着呢,轻轻蒙上泥土。一个半月后,大概到了谷雨,番薯种已经抽出长长的绿藤在泥地里招摇。再轻轻地把绿藤一枝一枝剪下来,扦插在地里,浇上臭烘烘的粪水,臭得要捏住鼻子,可它却是肥嘟嘟的肥料,这就是种番薯了。 番薯叶呈坡形,绿色,蔓延成藤,地下结着连顿的番薯,果实有圆形、椭圆形或纺锤形,皮色和肉色因品种或土壤不同而各具特色,有红芯和白芯,有甜,有粉。生吃,咬一口,会绽出一颗颗圆圆的淀粉汁,白的,粘粘的。 那时的田畈,除了番薯,经常打照面的植物有紫色的茄子、红色的番茄、瘦长的带豆和粗壮的黄瓜。乡下孩子可不会像城里人一样,连韭菜和葱都傻傻地分不清楚。 放学回家,胆大的学长一头蹿进地里,撩起番薯藤,用手指在地里一抠,飞快地跑到田塍埭的水沟,洗一下,只听得“嘎嘣”一声,便“窣窣窣”嚼了起来。有人问他“甜不甜、是红芯还是白芯”,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一个个看样跳进地里。有时遇上主人挑着便桶担巡田,学长们扔掉番薯,发足狂奔,主人一撂担子,边追边骂,悻悻然,没追上。便对着无辜的孩子发一通牢骚。 要是下次让我抲着,告诉老师去。 有一次同桌小娟的哥哥挖出番薯给小娟,小娟分我咬了几口,没想到,那年评三好学生,被同学检举,说我也曾吃过偷来的番薯,没评上,伤心了许久。 女孩子不太会去田里挖番薯,一来没这个胆,二来怕被人骂成“野乌顽(野小子)”。这“野乌顽”的绰号一旦传开,还怎么做人,像一顶帽子戴在头上,每天穿花裙子,也摘不下来。但女孩子也要去番薯地,干什么?番薯藤满地爬的时候,女孩子相约来到地里,扮小姐。只见掀起番薯藤,折一截下来,去掉叶子,把藤拗成数截,长度2cm,套进耳朵,垂挂下来,像流苏一样。还可以绑在额头,绾一下,也可以挂手腕上。微风吹过,环佩叮当,令女孩子们飘飘欲仙。 十月小阳春,是番薯的收获季。等到生产队收完番薯的消息一传开,大家相约来到田畈“撮番薯沙”(捡遗留的番薯),哥哥们荷锄挈土箕,自然不甘落后。撮多撮少可是吹牛的资本,所以闷声不响,暗中较劲。哥哥很卖力,每每掘到一只番薯就像是掘到宝藏。“呸”吐一口唾沫,下一锄掘下去,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地给掘穿了。我有时用脚踢踢土,也能踢到番薯,不过个头很小,像芋艿子一下,总被哥哥嘲笑。当最后满满一土箕番薯用锄头担着回家时,哥哥们不嫌路远,特意去村里绕,为的是炫耀一下,享受别人投来的艳羡目光。有的大人会说上一句:“你们看,老陈三个小人出道了,撮了这么多番薯。” 遇到撮来的番薯多,母亲就会变出法子来捣鼓,最省事最懒汉的吃法是切片熯在饭镬头。烤着吃,费柴,味道不错;煨着吃,灶膛里一扔,便焦香扑鼻;切成方丁煮汤吃,放一匙白糖,便成待客的点心。最复杂的要数做番薯干,把番薯去皮蒸熟,然后捣成糊状,讲究点的人家,可以拌进芝麻或碎橘皮,取一块干净的白布铺在火油箱底,倒入糊状的番薯,摊成薄薄一层,覆在竹簟上,晒得半干不干时,剪成手指宽的条状,完全晒燥后,和沙子一起翻炒成焦黄色,便是番薯干,脆而香,身价也高,是过年待客的零食。番薯干最怕受潮,得放进火油箱,严严实实盖上,一口气也不让它出,这样,拿出来还是咯嘣脆。如果受潮了,番薯干韧结结,一咬就粘住牙齿,使牙齿动弹不得,只有投降,任其慢慢在口腔里,融化成番薯糊。 除了彩英阿婆,村里会唱歌的还有李大肚,他会唱地方戏,叫滩簧,听得人笑死:“癞头哥,摸蛳螺,摸来蛳螺大又多。”等到番薯上市后,唱词不一样了,但同样让人发笑。 九月菊花开上脑,番薯芋艿自家掏。 自烧火来自上灶,空落后山抲松毛。 一担松毛一百斤,肚皮饿得咕咕叫。 每当这时候,村里有人开始做烧酒了。用番薯做番薯烧酒,父亲们特别上心这件事,母亲们也开心。如果用大米做,烧钱,用番薯做,省钱呢。 生番薯洗净,切块,蒸熟,摊凉了,拌上酒曲。这酒曲是酒的灵魂,用辣蓼草做的。为了这灵魂,春天,母亲就撒辣蓼草的种子在小院子里,夏天便可以蓬蓬勃勃地收割制作辣蓼水,然后与磨成粉的大米融合,切块,发酵,晒干,这就成了酒曲。等到秋天,与摊凉的番薯相遇,一拍即合,埋头扎进大缸,密封起来,任它们在里面翻江倒海。一段时间后,拌秕谷或糠,上灶后,大火小火轮番上阵,一个个没了火气,俯首称臣,通过一条管子,川流不息地流淌下来。瞬间,浓郁的酒香在街弄里飘来荡去。 这时候,小孩子们可以往灶膛里煨番薯了,做酒的时候不可以,父亲说会漏气的。我们煨番薯,父亲封酒坛。路过的人说:“老陈啊,多做几埕,儿子结婚酒好算数啦。”老陈将他一军:“你自己也有儿子,你也可以去算数。这些,我自己吃吃还不够呢。” 李大肚是单身汉,这户看看,那户看看,走到我家,说:“呣呣,这酒真香。”父亲留他吃饭,一起喝酒。喝了一会,两人一起唱起来: 十月阳春好天气,丰收年间做社戏, 高腔班子加乱弹,大跌小翻满台飞。 十一月里寒风起,冬至一到雪花飞, 麦子油菜都落田,围着火塘讲聊天。 李大肚的肚子可真大,一定是酒喝大了。看着我们拿着煨番薯,双手颠来倒去,他便说:当中一只桶,桶里红彤彤,塞进去贼骨硬,扒出来塌塌馁。我说,这是煨番薯啊。李大肚喝一口酒说,老陈,你女儿聪明,以后不得了。老陈满脸红光,说借你吉言,借你吉言,忙又给李大肚满上了,还给他搛了一块肉。番薯烧酒是白酒,白酒性烈,不会喝酒的人闻一闻,都有醉酒之感,因而被人形象地称为枪毙烧。 有时候,我们生病了,想吃馄饨但无法满足,吃一碗山粉糊过过瘾。山粉糊,也是番薯做的。番薯还可以做粉丝,煮菜羹的时候放上一把,搛菜的时候就够热闹了,粉丝藕断丝连,搛起来往往还不断,只好让父母帮忙用筷子夹断。浸过油水的粉丝可真好吃呀。 读书后,有次同学递给我一块黑不溜秋的东西,干干的,僵僵的,说这是“番薯瘪”。山里人的做法,取个头小的生番薯,放进火缸里,要煨一天一夜,就成了这幅模样。 后来,知道了番薯的历史,它是明朝时福建人陈振龙为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将番薯藤绞入汲水绳,混过关卡后,最终历经七昼夜的颠簸航行,从菲律宾带到福州。此后几百年间,番薯居功至伟,解决了很多人的温饱问题。据说,福州老百姓还供奉陈振龙,修建了一座先薯祠以示纪念。 每当朔风起,街上总有三三两两的烤番薯摊,铅皮桶做成抽屉的样子,一拉一屉,熟透的表皮还附着焦黑的糖浆,随挑随拣。买上一只,捧在手心,明知已迥异于儿时的味道,咬开番薯的瞬间,恍惚又回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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