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嫣萍 深秋的午后,太阳高挂,露台上半是明朗,半是暗淡。倚门而立,澄黄的小金橘,旋着晕轮,像是午后的甜心。几颗熟透的,如米烂陈仓,坠落于地。 露台花木中,这棵金橘树,算是高龄,却丝毫没有老态,阁楼的日子,因此蒙几分优雅与清香。 这便是种植的好:物以观人,人让植物神丰意美;人以观物,植物让人本色纯真。 记得刚搬来的那年夏天,一上露台,小树上繁密的白色花点,有的初启玉唇,有的笑口已开。因没有见过金橘开花,想当然地以为是茉莉。轻轻摘下几朵,置于茶杯。荡起的水纹,像笑靥融化。小呷几口,香气蒸腾,便愈加相信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于是,配上腔调,借物咏怀: “茉莉花呀—— 天赋仙姿,玉骨冰肌,逞芳菲。 轻盈雅淡,初出香闺,笑茶梅。 香风度,柔枝翠, 为情郎摘,为玉人戴, 最是美如秋水……” 居然可以小唱一段了,我喜出望外,暂时忘了时间,忘了小树,也忘了自身。这是否天人合一,逍遥于露台?是否在小小的空间,有了置身舞台的情怀? 意识这样流动一番,欣然、悦然,又飘飘然。这就是独处的好。由着生命的节奏沉浸于自在。 清醒过来,杯水将尽,忽觉有些怪异:香气了了,也就罢了,苦涩绕舌,总不应该。打量水中,只见花瓣四散,花蕊漂浮。 这不是茉莉应有的形态。迷惘之际,喊先生来辨认,他于杯中瞧了一眼,正色道:“橘子花泡茶,不会有剧毒,大不了,去趟医院,清清肠子洗洗胃。” 惊恐之余,方觉荒唐。摸摸肚皮,好像也在“咕噜”作响,似有不适之兆。 这是一个可笑的错误,却有一个可爱的结局——摘花相当于简花,删除了多余,营养集中,生长迅猛。不久,花冠脱落,枝头吐露出绿色的米粒。不敢近看,不敢触碰,生怕一不小心,它们瞬间消失。 当时,去杭州出差几日,走在西湖边,小金橘的影子在眼前晃;徘徊于太子湾,小金橘的气息在鼻翼绕。夜晚,枕着臂弯暗忖:风不会吹落“橘颜”吧? 雨不会冲散“橘韵”吧? 调皮的小鸟不会啄伤“橘胎”吧? 同伴说,这是中了魔怔,橘子的魂魄附体了。还说,种植植物,原为消遣,何必如此执着? 我又何尝如此执着过? 终于熬到回家,开门、换鞋、上楼梯,迫不及待来到露台时,果粒已然安睡,只是明显长胖了;或许雨水充足,雏橘在花托中居然散发出隐隐的光泽。 我又重回角色,沉吟一番,单个儿的将其落于手指,像戒指;成串儿的,将其戴于腕上,像手镯;伸长脖颈罩于枝叶之下,嗯,像顶着一尊和田美玉的凤冠。 不由得想起了与玉石有关的事情。大概十几年前,去杭州的河坊街,热闹的市井气息,古玩、扇面,美食、华服,吃穿用物,极为丰盛,木石玉器,美不胜收。我想,就是回到遥远的宋代,也不过如此。熙熙攘攘之间,各种小玩意尤其吸睛:绿檀书镇鹅毛笔,珍珠饰物胭脂盒。能想到的都能看到,能看到的都想买到: “和田玉,和田玉,和田玉喽——” 特有的卷舌音,声声入耳。顺着声音走过去,闪着光彩的各种“珠宝”,在几个深眼窝、大胡子面前,耀眼璀璨。他们手里拎着珠串,哗哗作响,浓郁的异域风情,仿佛刚从阿里巴巴的山洞里出来。女人的好奇心、虚荣心被无限地激发出来了。小心翼翼地浏览着、触摸着,装模作样地辨别着、欣赏着:玉扳指、玉手镯、玉项链不一而足。 回到家,兴冲冲地找出书籍,想给自己的宝贝定个位,就在即将翻出鉴宝图片的一刹那,直感告诉我,假的,上当无疑。一时,有些激愤,懊恼。 古人云,君子如玉,触之可温;光华内敛,不彰不显。佩玉是为了警示自己,怎可作假?赏玉是基于精神,怎可诳人?这样形而上追问一番,不禁暗忖:我等接近玉石的初心如何?是赤子之情吗?有警戒之意吗? 假作真时真亦假,一片贪心虚妄,怎可换来真正的珠宝?反言之,若我不贪,何物又可假于我也?所以,不要埋怨造假之人,应该反思上当原因。 思想这样活动一番,渐渐清醒,沉思良久,视为机缘。于是,豁然释然。置于花架的,与盆栽为伍;沉入缸底的,与金鱼为伴;那个夸张的镯子,干脆拴了根红线绳,置于毛绒玩具的头顶,权当装饰。 所以,看着小金橘由扁平到浑圆,由青绿到微黄,弧线与日俱增,色泽渐渐丰富,更觉“本真”之可贵。 有了这样的认知,平凡的日子生趣悠然。 清晨,小鸟啁啾,频频来访:扭脖子、扇翅膀、打秋千,不亦乐乎。大青虫不甘寂寞,扭动着肥硕的身躯,爬上爬下,吐泡泡,翻眼皮。月亮高悬于天上,动物们和我一样,隐藏了白日的激情。小金橘露着圆圆的笑脸,似乎噙着月光睡着了。 儿时,橘子是稀罕物。犹记得母亲那次匆匆下班回家,一进门,带着着一身的来苏味说:“副食一部来了南方水果,有橘子。” “那就快去吧。” 父亲说。 于是,母亲将她的手袋 “哗啦”一声,倒翻于桌面,小鸡啄米似地检出钱、粮票、布证,然后又通告似地喊一声:谁跟我去?我和妹妹争先恐后,举手示意。母亲在前,我俩在后,不像是逛街,倒像是赶考。 副食一部在东关十字路口,是少年时期充满想象之地。母亲站在柜台前,浏览着木筐子里的水果,指着橘子说:“称两斤。” 售货员看看我俩,对母亲打趣说:“一人一斤?” 妹妹还小,分不清好歹。这时,斜着眼,绷着圆嘟嘟的小脸,端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吵架姿势,一口奶气的咬舌音,对售货员恶狠狠地说:“你才一人一斤,你才一人一斤。” 刚刚入秋,她细腻的脸蛋,已被风吹皴了皮,像贴了两块土豆皮,又留了个简单的帽盖头,可爱极了。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售货员欠身看着她也咯咯地笑。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妹妹身旁的顾客嗤嗤地笑着摸她的头。我知道妹妹的意思。她是用自己的方式与大人交流,她天生有一股拗劲,尚未开化时,就像一块璞玉。 提着橘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止住笑问妹妹:“你刚才为啥和阿姨较劲?” 她跺着脚说:“她才是一根筋,她才是一根筋。” 我愣了一下,蹲在地上笑岔了气。 妹妹觉得我夸张的笑声里不怀好意,又对我说:“你也是一根筋,你也是一根筋。” 母亲憋着气,不敢笑了。为了安抚她,拿出一个橘子放在她手里,说:“乖,回到家慢慢剥着吃,看脚底下,好好走路。” 她接过橘子,霎时就咧嘴笑了,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 牵着她的袖口往家走,想着她的模样,仍然忍俊不住。 进了门,母亲对父亲学说买橘子的过程,妹妹也很有趣味地听着。父亲问妹妹,我们这是说谁呢?妹妹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一切,专注地望着橘子,圆乎乎的小手像捧着稀世珍宝,脸蛋上的“土豆皮”里盛满了笑意。 母亲顺手也递给我一个橘子。我先是放在鼻子底下闻着,然后仔细地观察。我已读了《小桔灯》,想着是否也可以做一个。只是,橘子的味道太诱人,想归想,一边就慢慢地剥开了。 橘皮被剥成了一朵花瓣,家里立刻散发出香气。忽然,感觉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在橘子上急速地打转儿,顺着看不见的光束望去,妹妹的眼珠像两只小纽扣。自己的橘子已经不知藏于何处了。后来,我想,她得忍着多么强烈的诱惑,才等到我的橘子露出真容。 我掰开一半给了她。 她安静地坐在小凳上,慢慢撕着橘子的白络,一瓣瓣地放进了小嘴里。她带着微笑,专心地咀嚼,“土豆皮”也随之上下跳跃,满足而幸福。 我问她,你的橘子呢? 她一本正经地瞪着眼睛说:橘子坐上火车回南方了。 多年后,我每每想起这一幕,既有浓浓的怜惜,也有说不出的欢喜。当然,小金橘以其鲜明的节奏美化着生活时,冬天的脚步说来就来了。 那年,宁波难得下了点雪。雪沫子挂在枝干上,洁白的纹理像蜿蜒的雪线。枝头,慢慢滴着清露,叶子干净翠嫩, 晶莹的绿,似乎可触可握,小橘子经历季节冷暖,聚集天地精华,散发出岁月深处的芳香。 雪化时,叶片的凹陷处,居然攒着一汪汪水珠,小心地收于壶中,烧开泡了茶,唤作橘子露。 细品:悠远清淡、至味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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