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 上回我们讲到,曾头市之战,宋江大获全胜,不但彻底消灭了曾头市,而且还让卢俊义活捉了史文恭。 小说第六十八回,宋江他们回到梁山后,全都到忠义堂上来参见晁盖的灵位。宋江就在忠义堂上,与众头领商议立梁山泊主的大事。 吴用提议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其余众弟兄,各依旧位。” 宋江推辞道:“向者晁天王遗言:‘但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不拣是谁,便为梁山泊之主。’今日卢员外生擒此贼,报仇雪恨,正当为尊,不必多说。” 卢俊义听了,拜倒在地,说道:“兄长枉自多谈,卢某宁死,实难从命。” 这时,吴用一边把眼看众头领,一边劝宋江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人皆所伏。兄长若如是再三推让,恐冷了众人之心。” 于是,李逵就大叫道:“我在江州舍身拼命,跟将你来。众人都饶让你一步,我自天也不怕!你只管让来让去,做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伙!” 武松见吴用以目示人,也叫道:“哥哥手下许多军官,受朝廷诰命的,也只是让哥哥,如何肯从别人?” 刘唐也说道:“我们起初七个上山,那时便有让哥哥为尊之意,今日却要让别人。” 而鲁智深说得更干脆,大叫道:“若还兄长推让别人,洒家们各自撒开!” 见众人如此反对,宋江也就放弃了原先所作的“拿住史文恭的,不拘何人,须当此位”的承诺,顺水推舟地说道:“你众人不必多说,我自有个道理,尽天意,看是如何,方才可定。” 那么,宋江所说的“尽天意”,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只听宋江说道,眼下山寨钱粮缺少,梁山泊东有两个州府,却有钱粮:一处是东平府,一处是东昌府。如果去问他们借粮,肯定不肯,“今写下两个阄儿,我和卢员外各拈一处,如先打破城子的,便做梁山泊主,如何?” 吴用听了,立马就表态道:“也好。听从天命。” 可是卢俊义却不同意,说道:“休如此说。只是哥哥为梁山泊主,某听从差遣。” 但是,此时已不由卢俊义了。于是,当下就让铁面孔目裴宣写下两个阄儿。焚香对天祈祷完毕,宋江与卢俊义各拈一个。宋江拈着东平府,卢俊义拈着东昌府,众皆无语。 小说的这两段描写,实在是写得太精彩了。 从表面看去,这忠义堂上似乎是波光潋滟,一派祥和,但是暗地里,却是刀光剑影,诡计连连。因为拈阄破城定泊主,是宋江为破解晁盖遗嘱困境所采取的第五个行动。那么,小说的描写是怎样精彩的呢? 其一,宋江表面上说是要遵照晁盖遗嘱,让擒获了史文恭的卢俊义为梁山泊主。但是,一直与宋江同穿一条裤子的吴用,却置晁盖遗嘱于不顾,公开表示了反对意见,直接说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 在梁山毫无根基可言的卢俊义,当然听出了吴用的话外之音,再加上前次测试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所以,聪明的卢俊义当即就拜倒在地,对宋江的让位提议宁死不从。 可以这样说,在是否让卢俊义当梁山泊主这个问题上,宋江是犹抱琵琶半遮脸,而吴用却是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反对意见。因为,吴用此时早已成了宋江的代言人,要讲一些宋江想讲而又不便讲的话。 正是宋江与吴用两人的一唱一和,使得这个让位故事演义得曲折多变、精彩纷呈。 其二,当宋江与卢俊义两人就谁为梁山泊主大打太极拳的时候,吴用再次重申了自己“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的意见。 然后,吴用就拿眼看众头领。于是,李逵、武松、刘唐、鲁智深等人马上就心领神会,分别代表江州系、朝廷降将系、梁山元老系、青州系等不同的群体,明确表达了反对让位给卢俊义的坚决态度。 其三,看到众人明确反对自己的让位提议,宋江便顺水推舟,打着“尽天意”的幌子,抛出了一个自己早就想好了的办法,那就是以拈阄破城,来定梁山泊主的名分。 于是,心照不宣的吴用马上同意了宋江的意见,而吴用抛出的理由,竟然同宋江如出一辙,那就是“听从天命”。也就是说,谁也用不着说三道四,一切都听从天命吧。 对此,金圣叹有个很精到的批语:“天王之遗令置之不论,而别生出许多商议,许多道理,写得可丑可恨之极。”金老先生虽然很恶心宋江,但是这条批语实在是批得一针见血。 其四,卢俊义非常明白眼下梁山的局势,也看穿了宋江的真实用心,所以,卢俊义坚决不认可宋江拈阄破城的提议,仍是坚持“哥哥为梁山泊主”的己见。 但是,小说接下来却写了这样一句颇有意味的话:“此时不由卢俊义。”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你卢俊义对宋江的提议是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哪有什么权力来发表你的意见,坚持你的主张? “此时不由卢俊义”,这寥寥数语既道出了卢俊义的尴尬处境,也写出了宋江、吴用的飞扬跋扈。 还是金圣叹看得清楚,一语道破了宋江的心机:“然则卢俊义为梁山泊主,盖一辞而定也。舍此不讲,而又多自谦抑,甚至拈阄借粮,何其巧而多变一至于如是之极也?” 金老先生说得太清楚了,原来,这一切都只是套路而已。各位看官如若不信,且听我给你慢慢道来。 打东平、东昌两府,从明里来看,宋江分拨给卢俊义的人马,要远远强于留给自己的人马。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那些分拨在卢俊义名下的战将,却是典型的出工不出力,占着茅坑不拉屎。 对此,金圣叹有几句评语评得非常到位,我们摘抄如下: 一是,“吴(用)与公孙(胜)之在卢(俊义)之部下,犹其不在卢(俊义)之部下也。吴(用)与公孙(胜)虽不在宋(江)之部下,而实在宋(江)之部下也。” 二是,“盖吴(用)与公孙(胜)之在卢(俊义)之部下,其外也;若其内,固曾不为卢(俊义)设一计也。若吴(用)与公孙(胜)虽不在宋(江)之部下,然而尺书可来,匹马可去,借箸画计,曾不遗力,则犹在帐中无以异也。” 三是,“将吴用、公孙胜二人悉让卢俊义,以愚众人,奇妙之极,夫又安知其不用吴用之掣其肘乎?” 金老先生的话虽然不多,但却直直地揭开了宋江遮在自己身上的那层华丽的面纱。原来,这一切竟是这样的简单,这样的明了,这样的让人哑然失笑。 卢俊义当然十分清楚宋江的小九九。于是,在与东昌府对阵时,卢俊义故意不派关胜、呼延灼、朱仝、杨志这些武功高强的一流战将出阵,而只是派了郝思文、樊瑞等二三流的战将出马。 因为卢俊义只想在阵前求得一败,压根就不想打赢这场仗。他之所以会来到这个阵前,只是不得不来刷个存在,当枚宋江破解晁盖遗嘱困境的棋子罢了。 结果,卢俊义果然如愿以偿,连输了两阵。 可是,卢俊义只不过是输了两阵,那白胜就急急忙忙地跑去宋江那里求救来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派白胜去向宋江求救的人,并不是主帅卢俊义,而是军师吴用。 宋江对此当然心知肚明,所以就很配合吴用的安排。 宋江听完白胜的报告,就假惺惺地说道:“卢俊义直如此无缘!特地教吴学究、公孙胜帮他,只想要他见阵成功,山寨中也好眉目,谁想又逢敌手!既然如此,我等众兄弟引兵都去救应。” 宋江的这句话,既是信口雌黄,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因为他宋江之心,在此真的已是一目了然了。 果然,宋江一到了东昌府,那梁山泊的所有人好像都打了鸡血似的一拥而上,奋勇争先。吴用的计谋也出了,公孙胜的法术也施了,各位头领也都尽心立功了。就这样,张清被擒了,东昌府被破了,抓阄的结果出来了。 于是,宋江就名正言顺地坐上了梁山泊的第一把交椅。 于是,晁盖的遗嘱困境也就顺利破解了。 于是,卢俊义就变成了梁山泊的一个杀器,游走在江湖与朝廷之间,最终命丧奸佞之手。 这,就是卢俊义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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