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称作牡蛎的那个东西,到了宁波人的嘴里,就被叫作“蛎黄”了。其实老底子的宁波人也不叫它蛎黄,而是叫它“蛎房”。譬如宋朝《宝庆四明志》云:“蛎房,其大者如驼蹄,小者如人指面,亦曰牡蛎。”这里没“蛎黄”什么事儿。 黄——宁波老话的发音类似于wang(汪),往往指的核心部位的东西,例如“蛋黄”——这种意思表述其实与普通话是一致的。东汉的思想家王充在《论衡·验符》里就已经提到:“黄为土色,位在中央。”“蛎黄”就是指“蛎房”核心部位的东西,而“蛎房”把“蛎黄”的壳也算上了。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把这个区分得很清楚:“南海人以其蛎房砌墙,烧灰粉壁;食其肉,谓之蛎黄。”蛎黄的壳(蛎房——蛎黄住的房子)可以当石灰用场的,里面的肉就叫蛎黄。看来,现在宁波人对蛎黄的叫法与古时候“南海人”是一样的。 其实也不尽然。明朝文人李东阳写过一首诗,诗的题目有点长,叫做《萧海钓寄蛎黄上元日出以飨客因赋一首》。李东阳是湖广茶陵(今湖南茶陵)人,后来长住北京,他也是把“蛎房”叫作蛎黄的。有趣的是,人家寄蛎黄给他,他没有随随便便就吃掉了,而是到了上元日,也就是元宵节,才郑重其事地拿出来“飨客”,并且赋诗一首:“薄筵无物荐清宵,黄蛎分香味颇饶。腥带海风崖际出,冻随春雪酒边消。东关地僻劳相寄,南客方传始解调。不有可人佳赏在,一春诗兴又萧条。”真的是太有仪式感了。其实这也是对待来自远方的友情、对待“味颇饶”的海鲜,以及对待尊贵的客人的正确姿态。 无独有偶,清朝文人吴廷华写过一组《社寮杂诗》,其十七首是这样的:“抟饭何须匕箸尝,茹毛饮血俗相当。从来不设烹鱼釜,带甲生咀鲜蛎黄。”吴廷华祖居安徽休宁,自己算是钱塘湖墅里(今浙江杭州)人,他同样把“蛎房”叫作蛎黄的。 但是蛎房也好蛎黄也好,最书面化的叫法还是牡蛎,就连我们翻译外国文学作品中提到的同类的东西,也译作牡蛎。法国十九世纪著名作家莫泊桑创作的短篇小说《我的叔叔于勒》,里面就写到了牡蛎,小说以若瑟夫——一个半大小孩的视角描写了他所看到的场景:“父亲忽然看见两位先生在请两位打扮得漂亮的太太吃牡蛎。一个衣服褴褛的年老水手拿小刀一下撬开牡蛎,递给两位先生,再由他们递给两位太太。她们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着牡蛎,头稍向前伸,免得弄脏长袍;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动,就把汁水吸进去,蛎壳扔到海里。” 这段描述极其生动,用词也十分精到,以至于中国的初中语文老师如获至宝,常常拿这个来考学生:“一方小巧的手帕(捧/托)着牡蛎,头稍向前(伸/探),免得弄脏长袍;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动/吸),就把汁水(吸/喝)进去,蛎壳(扔/摔)到海里。——依据你对人物的理解,在括弧里选择恰当的词语。”呵呵,如果不是因为熟读课文,而仅仅是因为“对人物的理解”就都选择对了,那咱们的学生都是文学大师的水准了。 所谓见仁见智,吃货不同于语文老师,眼里只是看到了蛎黄的另一种吃法——带壳的,只是到了吃的时候,才把壳撬开。忽然觉得老师还可以增加一组选择——这壳到底是“撬”开的还是“敲”开的。 蛎黄的关键词是“蛎”,蛎房也好牡蛎也好,都是围绕着这个“蛎”字,就像卫星围绕着行星、行星围绕着恒星。既然牡蛎是最书面化的叫法,那应该给个说法。蛎房好解释,《宝庆四明志》里说:“此物附石而生,磈礧相连如房,故名蛎房。”在礁壁上,蛎黄的壳像联排别墅,称之为“房”还是比较形象的。但“牡蛎”的“牡”如何解释呢?“牡”在甲骨文字形里为阳性生殖器,所以指的是雄性,与“牝”相对。难道蛎黄都是雄性的?那它又是如何延续后代的? 关于“牡蛎”,《宝庆四明志》里也有说法:“道家以左顾者是雄,故名牡蛎;右顾,则牝蛎。”原来,世界还有一种蛎黄叫做“牝蛎”。书里还给出了如何区别“左顾右盼”的办法:“向南视之,口邪向东,为左顾。”这里的“邪”通“斜”。 《宝庆四明志》也不是自说自话,据说是引用了南北朝时期的名人陶弘景的说法。陶弘景是著名的博物学家,也是道教中人。陶弘景不但界定了“牡蛎”“牝蛎”,还更有惊人之语:“牡蛎是百岁雕所化。”这种说法现在看来是荒唐的,但同样是宋朝的著作《类篇》也在作相同的引述:“雕百岁化为蛎。”倒是唐朝的段成式在《酉阳杂俎》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牡蛎言牡,非谓雄也。”但接下来的一句又让人大跌眼镜:“介虫中唯牡蛎是咸水结成也。”他的意思是蛎黄不是“百岁雕所化”(虽然没有直说),而是“咸水结成也”,所以不存在雌雄问题。 现代科学研究证实,蛎黄是“雌雄同体”的——并不是说它既是雌的也是雄的(也有一些品种的确如此),而是一会是雌一会是雄的,它的转换周期以及内在的机理并不明了。现在能观察到的是,月平均水温为13-20℃时,雄性个体比例高;月平均水温升高至20-30℃时,两性比例接近;当水温下降时,雄性比例又有所增高。于是有人戏称,“女的比较怕冷”。又有人观察发现,水质比较好且营养丰富的海域,雌性蛎黄占多数;而在营养条件差的地方,雄性牡蛎占多数。于是又有人戏谑:“女儿要富养。倘若环境不好,丫头也会变成野小子的。” (本文选自宁波出版社2020年11月版《海鲜的文化料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