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8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dlrb
 
2020年12月05日 星期六  
放大 缩小 默认

桂花弄的秋天

    南慕容

    ●小小说

    桂花弄少年的理想是拥有整座煤饼厂。

    桂花弄是老街辐射周边的一条短弄。桂花弄原是没有桂花的,只是因为毗邻桂花弄的出口有一座煤饼厂,煤饼厂院子里有三棵逾百年的桂花树,靠南一侧粗壮繁茂的枝条伸到了桂花弄里,桂花弄的人家理所当然地认为桂花树是属于桂花弄的。反正秋天来了,天气转凉了,煤饼厂的生意那么忙,他们才不会来管桂花弄这一侧的桂花的。

    桂花盛开的季节,桂花弄的人家就搭个梯子,站在院墙边上摘桂花。没有桂花,就意味着过不了一个好年。猪油汤团和酒酿圆子上要洒点桂花,毛脚女婿上门招待的酒冲蛋里也要洒点桂花,甚至讲究点的人家,在红烧蹄髈、清炖猪蹄等荤菜里也喜欢洒点桂花。桂花芬芳馥郁,不但开胃清腻,也昭示着时节之美。

    金风送爽,有时候不用上墙打,隔墙吹落了一地金黄。不单桂花弄,老街和临近几条弄堂的人也来捡拾地上的桂花。桂花洗净晒干,用蜜糖腌了,贮存在白色的搪瓷杯里,这是为过年和喜庆的日子精心准备的点缀。

    每年丹桂飘香的季节,母亲会给我布置两样家务:一是捡桂花,二是搬煤饼。这两样事情都跟桂花弄有关。我在桂花弄有个朋友,他是桂花弄唯一的男孩,他有个跟我后来在武侠书上看到的男主角一模一样的名字:无忌。据说这个名字是他的太公,也就是他爸爸的爷爷取的。他的太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清朝时做过大官的幕僚,是老街的传奇人物。他们家五代单传,接连几代,都有男孩夭折的不幸发生,太公为他取名“无忌”,是希望他能百无禁忌,没有鬼神打扰。

    那一天,我拿了装桂花的布袋找到无忌的时候,他正趴在院墙边的台阶上,把一个放大镜放在一块煤的上面。

    “你是在研究煤究竟有多黑吗?”

    “你凑过来看看,你看到了什么?”无忌穿着一件海魂衫,他的父亲是海军,在一艘猎潜艇上服役。

    浅浅的阳光正透过桂花树的缝隙照射到放大镜上,金光闪耀,我的眼睛刹那间就睁不开了。

    无忌给我一根火柴,我把火柴置于放大镜的焦点之下,少顷,我的手一抖,“嗞”的一声,火柴被透过凸透镜的阳光点燃了。

    “如果阳光再强烈点,如果这块煤的纯度再高一点,我想它很快也会燃烧起来的。”

    “这么大一块煤,你就把它烧了?”

    “我的理想是拥有整座煤饼厂。”无忌用手指着桂花树,高声说。

    桂花树下,走来了几个女孩子,她们要在这里跳橡皮筋,要找两个男孩子站桩。无忌用眼神示意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耐烦地对女孩说:“别在这里把桂花踩坏了,要跳去煤饼厂跳,把你们一个个跳成小黑炭。”

    女孩们悻悻地走了,像一群被稻草人惊吓的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无忌整天拿着一个放大镜,站在桂花树下,是为了阻止别人来摘桂花,桂花弄的人把煤饼厂的桂花当做他们的私产呢。不过我可不受这禁令的限制,我可以顺着无忌家的木梯,坐在高高的院墙上,探手,就够到了沉甸甸的桂花。

    坐在院墙上,煤饼厂的繁忙景象尽收眼底。一辆轻型卡车缓缓开进院子,把上千斤煤倾倒在空地上。桂花树西侧的生产车间里,压制煤饼的机器发出沉闷的声响。桂花树下,几个年轻的女工把次品的煤饼打碎了,重新匀成稀煤。一阵风吹过,桂花飘落在她们的发上、衣上,黑色的煤灰里多了一层馥郁的金黄。她们的眸子亮晶晶的,像刚刚制成的煤球。

    入秋了,天气转凉,人们开始贮存过冬的燃料,煤饼厂也到了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时候。小镇居民拉着平板车,或用重载自行车,把一筐筐的蜂窝煤运回家去。一只灰雀不被熙攘的人声惊扰,安详地在洒落桂花与煤灰的水泥地上觅食。蓦地,冲天而起,它牵着我的视线,越过了煤饼厂高高的围墙,落在桂花弄与无忌家相邻的一座院子里。院子里放了一个煤炉和脸盆架,煤炉上的茶壶突突冒烟,一个年约十六七岁模样清秀的少女正在煤炉旁洗那头越洗越黑的长发。我分明闻到了洗发水的香味,如此清新飘逸从桂花馥郁的香气统治中突围出来……

    “快,快,快,把这个煤引拿过去,你们家今天还没烧过煤炉吧?”无忌的母亲在院墙下喊我,手里拿着一根火钳,火钳夹着一个通红的、快要燃烧殆尽的煤饼。无忌拿过火钳,和我一路小跑。我们家与桂花弄不过几十米距离。母亲正往煤炉里放松毛丝和旧报纸,见到了煤引,大喜过望:“我正要给煤炉生火呢。”

    母亲在煤引上加入一个煤饼,不一会儿,煤炉里的火就旺了起来,母亲用一个方头的铁器一压,下面的快要燃烧殆尽的煤引顿时化为灰烬。煤饼兄弟在纯粹的燃烧中完成了火的接力,它们的青春前赴后继。

    “吃沓煨年糕再走吧。”母亲从水缸里捞起两沓年糕,把年糕搁在火钳上,放在煤炉上烤。年糕因水分蒸发发出清脆的声响,不一会,表皮焦黄起泡了,一种熟悉的香味弥漫在院子里。

    “听说,八一建军节你们娘俩去部队了?”母亲问无忌。

    无忌的脸涨得通红。无忌似乎很少对外人说话,除了我,我是他唯一的朋友。

    “你爸爸今年什么时候回家探亲?”母亲一边问,一边把年糕递给我们。但无忌忽然撒腿就跑。

    “这孩子,连年糕都不拿。”母亲摇头说,“他谁都不理,怎么就交了你这个朋友?”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桂花弄少年的理想为什么是拥有整个煤饼厂?幽闭症少年无忌又为什么会把我当作朋友?那一年我们十二岁。听说明年无忌就要转到他爸爸所在部队的子弟学校,也有一种说法,是休学一年去治疗他的幽闭症。

    丹桂飘香的日子,只要我去桂花弄,无忌必定站在院墙根下用放大镜试图点燃一块煤。来桂花弄爬墙摘桂花的小孩看到眼神忧郁的无忌,转身就跑。我出门经常带一根火钳,因为无忌的母亲有军属优待的煤球票,他家的煤炉经久不息。

    有时候我也拿着无忌的放大镜,把透过桂花树的阳光聚焦到一块煤上面,有好多次,漆黑的煤里腾起了青烟,但青烟转瞬即逝,煤球完好如初。

    “就差一点点,一点点,明明已经点燃了。”无忌的声音里兴奋与懊恼交加,只有当他这么说话的时候,才让我忘掉他是一个幽闭症的少年。

    当桂花不再飘香的时候,无忌休了学。老师说他着了魔,把煤和放大镜带到学堂里,甚至在上课的时候也幻想着燃烧的一瞬间。我母亲对无忌的母亲说:“这孩子莫非中了邪,东谢有个老太太擅长取经,你带他去取取经”。“取经”是一种古老的暗示疗法,对小儿惊吓很有效果。无忌的母亲摇摇头说:“早就试过了,没用。医生说他是幽闭症,也许是父亲长期不在身边的缘故吧。现在的麻烦是,学校提出让他歇学,我不知道这孩子将来能干什么?”母亲叹了口气,我该如何告诉她无忌是个有理想的人,他的理想是拥有整个煤饼厂。

    秋已深,桂花弄的桂花谢了,桂花早就酿在老街人家的搪瓷杯里了。无忌退学了,依然会趴在院墙根乐此不疲地研究关于太阳、焦点和煤的学问。不过到了这个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好像迷上了另外一件事情。我有一次和他一块沿着木梯爬上墙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货车在院子里卸煤,很快院子里就堆起了一座煤山。

    “你说这一车煤里总有一块会在放大镜下面燃烧吧?”无忌说。

    “这应该不是煤的关系吧,如果放大镜再大几倍,如果阳光再猛烈些。”我不以为然。

    “你注意到司机的那些动作了吗?挂挡,推挡,踩离合器……我已经研究了一个月,我夏天去部队的时候,爸爸曾教我开过三轮摩托,原理也应该差不多。”

    “你一个月来每天就琢磨怎么开车?可是这跟燃烧有什么关系呢?”我对无忌孤僻的行为越来越不可理解,他跟我说话做事永远不在一个频道上。我突然厌倦了这个朋友,好在他马上就要去治疗了,我总算可以“摆脱”他了。

    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前方除了货车,还是货车,车上除了煤还是煤。

    又过了几天,气温突降,深秋凛冽的寒风席卷老街,巷弄人家的炉煤更旺了。我穿上了母亲新编织的高领毛衣,无忌的母亲看了很是羡慕,买好毛线,求我母亲给他儿子也织一件。我母亲刚收下毛线,就听见街上有人说:“煤饼厂出事了。”

    煤饼厂有一辆货车冲进了车间里,工人躲避及时,但半间房子塌了,车上的煤块洒落一地。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开车的居然是个小孩,天知道他是怎样发动车的?”“你看车头都变形了,里边的小孩肯定受伤不轻。”

    孩子还困在里面,人们使劲拍打车门,附近五金厂的师傅拿来了切割机。当切割机打开车门的一刹那,一个手拿放大镜的小孩迅速从车上跳下来,闪电一般跑出去了。他的口袋里揣满了煤。他看上去没有受伤,除了额头有一点擦伤的血痕,像是炉煤燃烧后未熄的余烬。

    “无忌,你真是造孽啊!”他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喊着,追着。可是无忌已经跑出很远了。

    桂花弄少年的理想是拥有整个煤饼厂。我这才知道他整日琢磨货车司机的动作是为了能开走货车,一整车的煤中总有一块会在放大镜下燃烧的煤。如果这辆车没有,那么还有下一辆,谁叫他的理想是拥有整个煤饼厂呢?

    无忌一路跑着,跑出了桂花弄,跑出了秋天,他的理想是拥有整座煤饼厂。

放大 缩小 默认
   

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