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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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12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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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纪事

    初冬,椿树在它的暖巢中,朝书房望着,笔直地光秃秃地站着。微雨中,仿佛暗含笑容。即便有风,它的枝桠也没有丝毫的响动,只是齐刷刷地朝书房望着。静默,是它冬天最好的姿态。

    几年前的初春,开车去天童寺看茶,途经东吴路口时,几个人影忙碌着修理草坪。一棵小树废弃于杂草中,格外惹眼,索性将车子停于路边,下去看个究竟。

    树干细瘦光滑,顶端有褶皱般的褐色树纹。我认识,这是一棵小椿树。问及铺草皮的师傅,七嘴八舌地说:活不了的,一会儿就当垃圾装车了。于是,捡出来看了看,果不其然,树干光秃,根须了了。

    说来有趣,自从有了露台,花草树木似乎成了家庭成员。撒籽种植的、宿根复出的,固然是嫡出;可碰见路边被遗弃的,也会心无二致。

    回到家,找出一个闲置花盆,挖坑、培土、浇水,一番忙碌后,小椿树顷刻有了立足之地,置其于桂树下的空缺处,甚是得宜。

    “初来乍到的,就安生蛰伏一段时间吧。”拍拍它的瘦脖儿,像嘱咐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

    露台恰如微型空中花园。梅花、木槿、桃树,枝繁叶茂;柠檬、金橘、含笑,香气袅袅。没几天,它的身影就被遮蔽了。我也只顾欣赏新绿,赞美新芽,一时竟将其忘记了。

    江南的初夏,空气中酝酿着淡淡的天香。一场雨水过后,忽觉桂花树的枝叶间有些异样。原来,几颗椿芽儿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娇怯妩媚的样子,像贵客临门。

    惊喜之余,有些措手不及。仔细打量,当初苍白的躯干,已有元气:褐中透红,生机外露。阳光下,萌发的芽点,啄出了表皮。于是,猫下腰去,十指紧扣盆缘,“咯噔咯噔”将其拖出了树阴。小椿树“哗啦”一声曝于阳光里,美滋滋地仿佛我的临门弟子。

    仲夏之夜,月轮当空。摇了蒲扇坐于露台。呵呵,它居然在西墙壁上投下了一团墨影,风吹影动,姗姗可爱。随手拿起笔墨,将叶片一笔笔随手描画。第二日,恰有小雨,砖缝间线条稀疏,笔迹淡漠。恍惚之间,亦真亦幻。

    立秋了,叶子渐渐老绿,叶脉也愈加清晰,岁月流转,沧桑降临。一眨眼,叶片上滚动着秋霜的凝露,叶脉也泛出了道道殷红。站在树下,拂去残枝枯叶,培一些腐殖新土,施一些氮磷钾肥。呵呵,我就是露台上一介耕读之人。

    宁波的冬季,阴森寒冷,温差较大。小椿树像受了惊吓的孩子,骤然间葱郁全无,伞柄似的叶杆,连续脱落,直至一个绝对的光杆。这是严格意义上的冬眠,不留丝毫余地,我甚至担心它还有没有复活的可能。

    好在,时光无息地走着,说话间,江南沉闷的冬天就过去了。

    春光乍泻,小花盆有些拘谨了,便在东墙根的小花池里,找了一块空地,将其搬家于此。

    落地生根的小椿树,格外敏感,主干上的嫩芽,起初鬈曲褶皱,渐至叶片成形,风里吹来特有的香气时,自然想起了“采椿”的情景。

    采椿,在四十年前的乡下,确是一件难以言说的大事。

    姥姥院门前的洼地上,有一株高大的香椿树。据说,姥姥嫁过来时,已经在了。因而,每到大年三十,姥姥祭完天地祭祖宗,祭完祖宗祭“树宗”。姥姥将祭品放在椿树前的青石板上,在树干上贴一副“树木兴旺”的红条幅,焚香供食,叩首作揖。

    姥姥双目微眯,念念有词,隐约可听见“香椿、香椿,保佑香椿”之类的话语,袅袅青烟果然卷上了天空。椿树得了上苍护佑,春来爆发出数不清的芽尖嫩叶,密集地聚于树杈、枝头,泛着绛红色的光泽。这时的椿树,流光溢彩、风姿绰约。

    初春荒芜的田野里,那是一种偶像的存在。

    姥姥说:“小娃娃嘴儿甜,腿儿勤,快去告知前后邻里,明儿一早,咱采椿芽儿喽。”姥姥的声音,脆嫩水灵,笑纹里也是满满的香气。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我飞也似地前后奔忙,俨然一只小喇叭。我将姥姥的话鹦鹉学舌一番,前后院里的小伙伴们,呼啦一声就炸了锅,箩筐、篮子、簸箕瞬间就不够用。前院里的米仓、盼子、宝顺,后院里的毛桃、谷根、麦穗,家家都是前呼后应:小娃娃提篮在前,大人压阵于后,吆五喝六、兴高采烈地来到了椿树下。

    人们仰着头、吸着鼻,眯着眼、匝着舌,夸着椿树的繁盛,问候着彼此的鸡鸭猫狗,推算着老人的生日、孩子的满月……

    大家说着话儿,眼神儿却不时地朝米仓家的门口瞧,姥姥也不时看看日头影儿,自言自语着:

    “时候不早了,椿芽都要老了,老婶子咋还不来呢?莫非头疼脑热,喝了姜汤睡着了?”

    我知道,大家都在等候米仓的老奶奶,她是采椿的主角。老奶奶似乎听见了话音,果然就拿着长长的钩镰,拧着小脚,拐过土墙,“呼哧呼哧”走来了。人群里先是一阵骚动,看着她走近了,也就渐渐安静了。

    老奶奶的名字还真叫“香椿”。因为年幼,长辈的名字一直是避讳,即便姥姥,也要称呼她老婶子,娃娃们也都随米仓叫她老奶奶。闲谈时,偶尔听见“香椿”的字眼泄露,我以为说的是香椿树。就问姥姥:

    “姥姥呀,你让老天保佑的‘香椿’,到底是人呀,还是树呢?”

    姥姥佯装思考一阵儿,摸摸我的脑袋说:“是人,也是树。”

    七十多岁的老奶奶,佝偻的腰背间似乎藏着一张弓,细碎的脚步里似乎裹着风声。黑红的圆脸,像退了青皮的老核桃,稀疏的花白头发在脑后梳着个小发髻。

    她咳嗽一声,走下土阶,来到了椿树下,仰头看着树顶,凹在眼眶的眼睛就像两粒花生米。

    “老婶子哟,今年你就罢了吧,要不咱找个年轻人来,这树可也是挺老的了。”姥姥恳求着,一语双关。

    “采椿没有我出场子,咱还能迎来春景儿吗?几十年的老规矩不能变,我一年里不也得有个念想撑着吗?”

    老奶奶看一眼人群,又打量一眼椿树,便将长长的钩镰靠于树杈,往手心里“呸呸”两口,身子往树干上一贴,双腿当空一忽悠,两脚一蹬,“蹭蹭噌”就上了树。接着,老奶奶的小脚扣着树干,像只猴子,交叠向上;飘在树影里的白发,丝丝乱舞;白色裹腿,一明一暗;瘦小的身躯,一缩一展。不几下,就站在了高高的树杈上。

    她喘口气儿,擦擦汗;树下的乡邻们也喘口气,擦擦汗。她平静地拿起钩镰,在手里掂量几下,就将长长的镰把儿握在了手心里。

    接着,老奶奶仰头挺胸,挥舞镰刀。只见光影乱颤,叶杈横飞,“刷刷刷”,椿芽像繁星、像飞鹰,斜飘着迎风而落。小娃们“呼啦”四散开去,手疾眼快,如入宝山。

    “老婶子,香椿老婶子哟……” 姥姥仰着头,几乎是央求了。

    “万一有个头晕眼黑,你叫我们咋个是好呀?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大家也都够吃了,再多可就撑着了……”

    “够了,可是够了,老奶奶哟……”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附和着。年轻媳妇怀里的孩子,也都“咿咿呀呀”地舞着小手,附和着。

    老奶奶似乎还不过瘾,靠着树干,居然摸出了烟袋锅。青烟在枝叶间盘桓,烟头明灭可见,河滩里传来了嘹亮的信天游。

    各家升起了炊烟,空气中弥漫着椿芽的香气时,老奶奶坐在家门口,就着凉拌椿芽儿,默默喝着浑浊的米酒。

    她空洞地望着河滩、远山。一口一口嘬着、抿着,无牙的嘴巴,慢慢地囫囵着,吞咽着。不用说,她又在思念她的孙子了。

    她的孙子叫石柱,就是米仓的爹。十二三岁拜了师傅,学会了木匠活。可前几年到外地打家具,到今儿也没有再回来。有人说,去河南找爹娘的尸骨了;有人说,失足掉进水库里淹死了……老奶奶每年开春都出去找,到处找。米仓娘又急又怕,患了癔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米仓和弟弟就成了见不到爹、叫不醒娘的苦孩子了……

    姥姥说过,她们一家在旧社会是从河南逃荒来到村里的,老奶奶的儿子儿媳,夫妻双双在途中饿死了。她带着年幼的孙子,一路挖树根,吃树皮,不得已学会了上树采摘。榆钱、槐花、椿芽,都是救命的稻粮。来到村上时,身无一块完整的布片,小脚都走得稀烂了。

    村里人眼见着可怜,将一孔废弃的磨坊收拾了,祖孙二人安了身,你一口,他一口地接济着。石柱吃着百家饭,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顶门立户娶妻生子。老奶奶怀着希望,一年到头忙活着:夏晒豆角、蓖麻;秋储粮食、菜瓜。她饿怕了、饿惨了。她常常与姥姥拉家常:

    “冰天雪地里,要有一捧草根一把树叶,儿子儿媳(米仓的爷爷奶奶)都还能活着走到这里;石柱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就看不见了……”老奶奶一次次地讲着,姥姥一次次地落泪。我常常偎在姥姥身边,听着那苍老沙哑的声音。

    我十二岁离开了乡下,在父母身边读完初中、高中、大学,三十几岁后定居江南。可我觉得,童年时采椿的情景,一直没有走远过,或者说,如今它又以“小椿树”的形式回来了。

    我却不知道米仓现在怎么样了。算一算,他的确也是一个老人了。

    初冬,过去的人影在眼前闪现时,就会想起一句话:人生就像一棵树,在季节的风里流转。每每这时,我的内心就会长久地沉默、沉痛,并长久地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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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