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一切,缘起于那场邂逅。 公元869年(唐咸通十年),诗人皮日休以苏州刺史幕僚之身份来到吴中苏州。他在《松陵集序》中述:“居一月,有进士陆龟蒙字鲁望者,以其业见造。”两一见如故,意气相投,自此唱和频频,约两年时间内创作六百多首诗作,并结为两人合集《松陵集》。两人诗风上接唐音余响,下启宋调先声,成为唐宋诗风嬗变的标识。灿烂绮丽的唐诗长廊乃至中国文学史因之有幸,有了为后世推崇并称的唐诗双子星座“皮陆”。鲁迅誉皮陆为晚唐“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雪窦也因之有幸被皮陆诗光照亮。 皮陆本与雪窦无涉,但事有凑巧:那年春天,隐于四明大雷山的道士谢遗尘捧着几束春兰去吴中造访陆龟蒙。两人抵足长谈,道士不食人间烟火,唯言四明山水之奇异,引得诗人诗兴大发,挥笔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四明山九题诗》。这九题诗照例很快传到了诗友皮日休手里。皮读后亦大发诗兴,以《和陆鲁望四明山九题诗》唱和,两组九题诗遂成“浙东唐诗之路”东支线上的华彩乐章。 四明山脉群峰起伏,横跨今余姚、鄞州、奉化、嵊州、上虞,但“初与天台同一山,故同称天台山”。四明山隐在天台山的浓影里默默无闻。自大诗人李白当年两进四明山,并吟出“四明三千里,朝起赤城霞”奇句后,四明渐渐摆脱从属于天台山的地位,至皮陆《四明山九题诗》出,四明山才真正饮誉海内,明末清初思想家、地理学家和文学家黄宗羲在《四明山志》中谓有“唐陆鲁望、皮袭美有依题倡和之诗……于是四明山终与台(天台山)宕(雁荡山)鼎峙,为东南名山之冠”。 雪窦峰峦连绵,溪壑淙淙,是四明山脉精华之所在。由雪窦山心千丈岩、雪窦资圣禅寺一带起程,西行经三隐潭、东岙,至鞠侯岩(又名徐凫岩),沿途风光旖旎,有云不绝二十里,古称“二十里云”。其北为“云北”,以南即“云南”,云南云北往来要穿云过雾谓之“过云”。神神道道的谢遗尘极言此地之奇美,皮陆九题诗中就有四首就以雪窦景物为题,即《过云》《云北》《云南》《鞠侯》。 让我们从皮陆《四明山九题诗》中的雪窦四题来领略这一线岗岭及其南北山野的风物风情: 过云(一) 相访一程云,云深路仅分。 啸台随日辨,樵斧带风闻。 晓著衣全湿,寒冲酒不醺。 几回归思静,仿佛见苏君。 过云(二) 粉洞二十里,当中幽客行。 片时迷鹿迹,寸步隔人声。 以杖探虚翠,将襟惹薄明。 经时未过得,恐是入层城。 云南(一) 云南更有溪,丹砾尽无泥。 賨药有巴卖,枝多越鸟啼。 夜清先月午,秋近少岚迷。 若得山颜住,芝蒫手自携。 云南(二) 云南背一川,无雁到峰前。 墟里生红药,人家发白泉。 儿童皆似古,婚嫁尽如仙。 共作真官户,无由税石田。 云北(一) 云北是阳川,人家洞壑连。 坛当星斗下,楼拶翠微边。 一半遥峰雨,三条古井烟。 金庭如有路,应到左神天。 云北(二) 云北昼冥冥,空疑背寿星。 犬能谙药气,人解写芝形。 野歇遇松盖,醉书逢石屏。 焚香住此地,应得入金庭。 鞠侯(一) 何事鞠侯名,先封在四明。 但为连臂饮,不作断肠声。 野蔓垂缨细,寒泉佩玉清。 满林游宦子,谁为作君卿。 鞠侯(二) 堪羡鞠侯国,碧岩千万重。 烟萝为印绶,云壑是堤封。 泉遣狙公护,果教 子供。 尔徒如不死,应得蹑玄踪。 可以看出,陆诗(一)相对写实多一点,皮诗(二)更空灵一点。陆在作诗时毕竟耳边还回响着那晚谢道士的话音,而皮则从陆诗到诗,想象的空间就更为广阔了。相对于孟郊以“千寻直裂峰,百尺倒泻泉”对雪窦外象的描摹,皮陆笔下的雪窦显然已被升华为滤尽尘嚣的仙野之境。 我喜欢漫游雪窦二十里云。山路蜿蜒在崇山峻岭之中,路的一边云雾缭绕,缥缈异常,远望群山连绵壮观无比,而另一边是满山苍翠,丹岩青冈,紫英红枫,其间又有古村点缀镶嵌。途中又经千丈岩、雪窦寺、三隐潭、鞠侯岩,都是雪窦山的经典地标。在二十里云行,其过程本身就是莫大享受。行高处,一览众山小,云峰如浪涛中浮出的岩礁;行低处,穿暗色深峡,未近水而有沐浴之感。一路行来,似次第翻开一页页清新的山水诗笺,给我以连绵不绝的惊羡。我在领略物候风情中体悟皮陆诗情,有时会在鞠侯岩那青赭苍黛相杂、嶙嶙峋峋的千仞绝壁前发呆,感受到时光在“碧岩千万重”里层层沉积又层层剥落,那道悬在那壁间的飞瀑又如一首参不透的朦胧长诗让我着迷。 年轻时读到王献之的“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句,神往之情油然而生。后来游历雪窦山上二十里云这一线峰回路转的岗岭,顿觉它和山阴道是一组酷肖的异地同构。在读过皮陆的《过云》诸诗后,再行经这一线高朗岗岭,胸中更别有一番意蕴生发。尤其是在某个阒寂之时,山道弯弯中,一时前不见往者、后不见来者,我默默地与一碧如洗的天空相看,与起伏如波的峰峦相看,与云雾遮断的溪涧相看,便有一种置身鸿蒙之初般的辽阔、宁静、自由、圣洁之感。这时,我依稀感到在某个高不可见的维度之上,皮陆正向群峰众壑和其间小如蚁粒的我洒下澄澈的诗光,温润我心。 皮日休后追随黄巢南北转战,中和元年(881)黄巢即帝位后,封皮日休为翰林学士。后黄巢兵败,皮日休不知所踪。有一些野史笔记如五代时《五代乱离记》和地方文献如南宋嘉泰《会稽志》等,倒载有黄巢、皮日休在兵败后的踪迹。其中有载两人逃逸浙东的:黄“铁衣着尽着僧衣”,在雪窦寺削发为僧,皮死后葬于四明山。若果真如斯,皮日休的诗魂还是与他所曾歌咏、神往的四明山相依了。野史的记载至少说明有人是希望这种相依发生的。 与皮陆同时期的方干和崔道融,也是一对情深如皮陆的诗友。他们与雪窦禅师们多有交往,他们的诗除了皮陆诗里的仙灵气象,又给雪窦山水增添了新的意味,如方干的《题雪窦禅师壁》: 飞泉溅禅石,瓶注亦生苔。 海上山不浅,天边人自来。 度年随桧柏,独夜任风雷。 猎者闻疏磬,知师入定回。 由诗可想见当时的雪窦禅林已成相当气候。你看,连山上的猎户都已熟知禅师的起居规律了!崔道融也写有几乎同题的《雪窦禅师》: 雪窦峰前一派悬,雪窦五月无炎天。 客尘半日洗欲尽,师到白头林下禅。 风过千壑,僧袍飘飘,钟磬袅袅,诗人眼里的雪窦景物深寓着象外的禅意。这样的禅意和皮陆诗里的仙灵气象是相通的。 除却皮陆、方干、崔道融等唐诗人,自唐以后又有过多少诗人为雪窦留下多少诗作?恐怕没人统计得清。但如果从宋朝以后的每个朝代只选取二三位诗人,那么这些名字都是响当当的:梅尧臣、曾巩、王安石、戴表元、赵孟頫、黄溍、王阳明、屠隆、黄宗羲、全祖望、袁枚,以至现当代人赵朴初、钱锺书等。其中,苏东坡是特殊的一位,他屡以诗句向雪窦致敬,如“高怀却有云门兴,好句真传雪窦风”,如“此生初饮庐山水,他日徒参雪窦禅”,平生却未曾有机会涉足雪窦一步,以至在晚年长叹“不到雪窦,为平生大恨”。 在这场千古诗会中,皮陆是当之无愧的伟大领诵者。他们的九题诗为四明山树立了一座人文路标,对后世文人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黄宗羲之言“后之言四明名胜者,莫不渊源于是”。如宋诗人梅尧臣的《四明十题》、元“东南文章大家”戴表元的《四明山中十绝》等,均可视为向皮陆致敬之作。黄宗羲自己也身体力行,一一杖履踏勘、考证皮陆九题诗所指之地情风物,又作四明山九题诗与皮陆隔着时空呼应。此举又引来许多清代诗人的唱和,如靳治荆的《和梨州九题诗并引》。又如全祖望的《赋谢遗尘南雷九题》,李东门的《九题咏》,无一不是皮陆九题诗的不绝回响。四明雪窦岂止是“唐诗之路”可以覆盖,它分明是一条绵延千余年、回响着历代诗人吟唱的历代诗路。 明末竟陵派文学大家钟惺称:“曰事、曰诗、曰文,此三者,山水之眼也。”络绎不绝的诗人在雪窦剡水间行行复行行,吟吟复吟吟,留下了无数诗文、逸事,条条诗路文径在这里延伸、盘桓、交织。雪窦自然山水有事、有诗、有文,也因而有“眼”有魂。自然山水因此得以被重构、再造,成为一方隐匿着无数隐喻和密码的独特人文、精神空间。这里的一峰一峦、一溪一涧,甚至一草一木间,都隐伏着神秘的诗歌回放键,移步换景间,它们随时会被触发。于是,山川吟唱,清风应和,云影轻飏。 “相访一程云,云深路仅分……”听,听,这不就是雪窦领唱者皮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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