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U5387航班在边陲城市延吉的朝阳川机场降落的时候，天已经黑尽。我从江南飞来，对腊月时节北国的寒冷虽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但踏出机舱的瞬间，一股凛冽的寒意仍然使我猝不及防。接机的主人热情地招呼我们尽快上车。我的身体已经坐进车里，眼睛却从车窗往外睃趁——我在寻找传说中的白雪。但夜色沉沉，既没有雪花飞舞，也没有雪光炫目。主人看出了我的心思，告诉我说，今年延吉市区没有下过大雪。我的心里顿时有些失望。他接着又说，我们明天到老里克湖去看雪。

    老里克湖？一个陌生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我们朝着老里克湖进发。汽车驶出市区，四周变得空旷，视线毫无遮拦，远远的有戴着雪帽但并不很高的山峰出现。山的下面是村庄。靠近村庄的地方，看不清是马还是牛，星星点点散落在野地里。从车窗看出去，景色就像一幅黑白版画，线条清晰，质感强烈。

    我向主人打听老里克湖。他也是来自南方，对老里克湖知之不多，只知道是海兰江的发源地。海兰江！听到这个名字，我想起了上世纪70年代一首流传很广的歌曲，开头的几句是：红太阳照边疆，青山绿水披霞光，长白山下果树成行，海兰江畔稻花香……马上，我就要看到海兰江的源头了。

    汽车开始进山。两边的树木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慢慢地密集起来，各种杉树、松树、桦树和枫树从窗外掠过。虽然是隆冬季节，山上各类树木都已经褪去颜色，只剩点点白雪挂在枝头，但可以想象，当春风吹来的时候，万千树木汇成绿色的海洋，那该是多么壮观；而到了秋天，树木又像一支支彩笔，以各自的颜色描绘出五彩缤纷、层林尽染的景象，呈现出大自然的丰富多彩。难怪主人自豪地告诉我们，延边是一个值得一年四季来旅游的地方。

    渐渐地，看到的雪越来越多，远山近树银装素裹。我在心里暗自赞叹：好一派北国风光！道路上的积雪虽然经过清扫，但仍然有着似冰似雪的覆盖层。主人紧握方向盘，小心翼翼地驾驶车辆，沿着前车压出的轨辙缓慢前行。

    转过一个弯道，一组建筑物出现在眼前，其中一座大房子上面用中文、朝文写着：老里克湖游客服务中心。我们下车，双脚踩到雪地上，马上感觉到一股冷气从脚底渗了上来。在服务中心的大厅里，我看到了关于老里克湖的介绍——

    老里克湖位于中国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和龙市与安图县交界处甑峰山的西北老里克山顶，是一座高山湿地中的季节性湖泊，面积约20万平方米。每年的10月开始，西伯利亚南下的寒流和日本海北上的暖流在这里交汇，两种气旋搅合升腾，形成了厚实的降雪锋面，因此，这一区域降雪频繁、雪量极大，平均厚度在一米以上，最深处足足有三五米，且雪期长达六七个月。

    我们换了雪地鞋，绑起护腿，戴上皮帽和口罩，全副武装，真正开始了老里克湖之旅。

    最先迎接我们的是一个用冰雪堆砌而成的隧道，洞壁上雕刻着山林景色，就像很多旅游区都有的那些人造景点，有着明显的人工痕迹。不过，将冰雪隧道作为进山的入口，营造出一种别有洞天的感觉，倒颇有新意。当我们穿出隧道，立刻进入了另外一个天地，扑面而来的是漫山遍野的树、触目皆是的雪！树，一棵挨着一棵，挺拔向上，直刺天空；雪，铺积在地上，停留在树枝，随着山坡的起伏和树木的高矮，构成了千姿百态的雪景。我们沿着用绳索拦出的山径行走，小心翼翼，唯恐一脚踩空陷入雪窟。走着走着，慢慢地便放开了脚步，伸出腿去试探山路旁边的积雪到底有多厚，甚至走进树林，摆出各种造型和树木、雪堆合影，想把这山、这树、这白雪带回去。

    在树林中穿越，在雪地上行走，脑海中情不自禁地跳出了“林海雪原”四个字。这是一部小说的名字，它描述的深山剿匪故事给我们这代人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后来被改编成戏剧、拍成电影，取名为《智取威虎山》，更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此刻置身深山老林，仿佛看到剿匪的士兵身披斗篷、脚踩雪橇，正从树丛狭窄的缝隙间穿出，带着一阵风，从我们的身边滑过。当我们走近一道用木条架起的院门时，突然看到几个壮汉，恍惚间似乎来到了座山雕盘踞的威虎山。当然，这些都是想象，那带着风经过我们身边的是载客下山的雪地摩托，那壮汉守门的院子不过是游客中途歇脚的地方。

    《林海雪原》描写的故事并不是发生在这里，但我们在服务中心的介绍中得知，当年的东北抗联曾经将老里克湖一带作为宿营地，爬冰卧雪，转战在密林深处。新中国成立后，这片山林也曾谍影憧憧，上世纪50年代初就发生过一场歼灭美国中情局空投特工的战斗，后来被拍成电影《寂静的山林》。多少年过去了，岁月的山风吹散了硝烟，皑皑白雪掩埋了血痕，老里克湖已经成为旅游胜地，和平环境下的人们有了更多的闲情逸致，来这里听风、看雪，享受着美好时光。望着眼前的雪、身边的树，看着兴致勃勃摄像拍照的伙伴，我在心里祈祷，但愿战争永远不再降临，让那枪声和鲜血只是在故事里存在，告诉人们要好好珍惜这片宁静。

    我们继续往前行走。山上没有风，但脸庞冷得刺痛；四周皆是冰雪，但身上开始出汗。我们向迎面走来的返程游客打听离老里克湖还有多少路程，心里热切地盼望着快快看到那个神秘的湖泊。就在我们体力不支、脚步缓慢的时候，不经意间抬头一望，隐隐约约地看到远处的树丛间有一片空地，主人告诉说：那就是老里克湖！哦，老里克湖！老里克湖！我们加快步伐，不顾脚下高低不平，连走带跑地奔向目标。

    老里克湖，海兰江的源头，我来了，但湖又在哪里？这个季节当然看不到碧波荡漾，但也没看到结成坚冰的湖面呀！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雪地，宽广、平坦，在一圈树木的护卫下，无声无息，就像一个产后的母亲，盖着雪白的被子，如释重负地睡去，疲惫而安宁；又像一个劳作后小憩的父亲，敞开衣襟，任凭冷风吹拂袒露的胸膛。看着眼前的情景，很难想象海兰江就是从这里出发奔向远方。这时，我对“风起于青蘋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有了更直观的理解。而现在，劳累的老里克湖在休整，更是在积蓄力量等待春天的到来。漫长的冬季终将过去，当冰消雪融的时候，老里克湖就会在春风中醒来，用一面湖水接纳蓝天白云，用潺潺水声催开金达莱红色的花朵、白桦树绿色的枝条。那清澈的水流，就像母亲的乳汁、父亲的汗水，源源不断，一路流淌，穿过沟壑，跳落岩崖，汇成一条唱着歌的海兰江，浩浩荡荡而又温情脉脉，灌溉出百里平畴稻米飘香，滋养着两岸村屯各族子民……

    天，开始下雪了。雪花飘飘洒洒，似白色的精灵，落在山上，落在树上，也落在老里克湖上。又有一群游客来到湖边，男男女女，衣着鲜艳，一条红围巾被众人轮流系在脖子上拍照，在白雪的映衬下如火一般。有的人甚至在雪地上打滚撒欢，欢乐的笑声在老里克湖上空久久回响。

    下山的雪地摩托在等着，我们挥手与老里克湖告别。从此以后，无论是冬天看到雪，还是夏天看到水，我都会想起这片山林这个湖。上山时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路程，雪地摩托风驰电掣，不到十分钟就将我们送到了山下。回头望去，山上风雪弥漫，我们已经远远地离开了老里克湖，我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丝不舍。但转念一想，其实，每个人生活的地方都有老里克湖，因为一座山峰、一弯湖泊、一条江河的名字叫什么并不重要，即便是无名小河、默然水塘，也和老里克湖一样，与山川大地、江河湖海一起，共同哺育着人类，同样值得我们依恋和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