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 上回我们说到,黄文炳在浔阳楼上读到了宋江题写的那两首诗词,认为宋江写的是反诗。于是,黄文炳马上就报告了蔡九知府,将宋江投入了死牢。 那么,宋江所题写的那两首诗词,真的是反诗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首先,从宋江的主观意图来看,他不可能题写反诗。 宋江在浔阳楼上之所以要写诗作词,其根本的原因就是酒后睹物思情,感时伤怀,抒发胸臆,以记岁月。 对此,袁无涯本有句眉批,批得非常在理:“千载有生气,千载有泪痕。” 与宋江酒后写诗作词的情景极为相似的,是林冲雪夜上梁山时所发的那番感慨。 小说第十一回,林冲雪天来到了梁山泊边朱贵的酒店里。 林冲独自喝了一会儿酒,就向酒保打听怎样才能去梁山泊。但是因天晚雪大,此时已无船可寻。 林冲听罢酒保的解释,又喝了几碗酒,不觉闷上心头,蓦然想起:“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 林冲这样想着,不觉感时伤怀起来,于是便问酒保借了笔砚,乘着酒兴,在酒店的白粉壁上挥毫写下了八句诗。诗曰: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雪夜孤旅,无处安身,睹景伤怀,借酒浇愁。在一片无尽的孤寂中,林冲禁不住想起了往日的美好时光,感伤于目下的无助,怅然那无望的将来,于是要作诗寄怀。 这,便是林冲酒店题诗的动因。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再看这个独坐在浔阳楼上的宋江,他此时的心境,与那雪夜梁山下的林冲是何等的相似。 宋江独自面对着那一派江山风光,想想自己虽然经书读得也不赖,吏道学得还不错,而且行走江湖也有了不小的名声。可是,转眼之间,早已年过三旬,却是名又不成,功又不就,反而被官府文了双颊,刺配到了这千里之外的江州,以致父子不能相见,兄弟不能团聚。所以,宋江杯酒下肚,临风触目,便会感慨万千,潸然泪下。 “倘若他日身荣,再来经过,重睹一番,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宋江所说的这句话讲得很明白,他之所以要作这两首诗词,并且要把这两首诗词题写在浔阳楼的白粉壁上,目的只是为了纪念今日的凄苦岁月,以备来日身荣之时便于回忆。 而宋江这个所谓的“身荣”之时,显然不是说造反成功,当了什么皇帝,而是指能够遂了自己的报国志,能够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那一天。 按照宋江忠心报国的人生理想,就是打死他宋江,也不会题写什么反诗的。 可以作为明证的是,宋江后来做了梁山泊主,他一心所想的,也不是要造什么朝廷的反,宋江所期盼的只是如何才能早日接受朝廷的招安,如何才能“全忠仗义,辅国安民”,报效朝廷。 可见,在宋江的人生词典里,压根就没有“造反”这个词。 其次,从宋江的性格特征来看,他也不可能题写反诗。 行事缜密周到,是宋江一贯的处世风格。各位看官应该还记得小说第十八回,宋江是如何给晁盖报信的吧? 那天早上,宋江在郓城县衙门口,碰到了前来捉拿晁盖的济州府缉捕使臣何涛。 宋江听闻晁盖他们抢劫生辰纲的事情已经案发,不觉大吃了一惊。于是,宋江急中生智,立马采取了三个措施,从而既妥善地稳住了何涛,又成功地给晁盖报了信。 一是求得认同,打消疑问。 宋江一听说晁盖案发,虽然内心十分惊慌,寻思道:“晁盖是我心腹弟兄。他如今犯了迷天大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 但是,表面上宋江仍然装得非常镇定,还故意顺着何涛的话,说晁盖这是咎由自取:“晁盖这厮,奸顽役户,本县内上下人,没一个不怪他。今番做出来了,好教他受!” 按照宋江的话来说,晁盖原本就是个奸顽之徒,全县上下没有一个人是不讨厌他的。所以,此番晁盖案发,实在是罪有应得。 宋江这样一说,就是向初次见面的何涛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拉近了与何涛的距离。应该说,宋江经过这样一番表演,何涛对宋江的第一印象是很好的。 二是设身处地,换位思考。 何涛想让宋江帮忙捉拿晁盖,说道:“相烦押司便行此事。” 宋江说道:“不妨,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只是一件,这实封公文,须是观察自己当厅投下,本官看了,便好施行发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开?这件公事,非是小可,不当轻泄于人。” 宋江先是给何涛吃了一颗定心丸,说是在郓城县里捉拿晁盖就如同瓮中捉鳖一样,可以手到擒来,非常容易。 然后,宋江又设身处地地告诉何涛,此事非同小可,这公文须由何涛亲自交给知县方为妥当。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走漏了消息。 难怪何涛听了宋江的这番体己话后,要赞叹道:“押司高见极明。”这何涛对宋江的印象,显然是更好了。 三是稳住对方,设法报信。 宋江见已经取得了何涛的信任,于是就以知县正在休息,自己家里有事要去处理为由,让何涛等在茶坊里,自己则去给晁盖报信了。 小说写道,宋江起身出得阁儿,吩咐茶博士要管够客人的茶水。然后离了茶坊,飞也似的跑到住处,叫人去茶坊门前守候何涛:“若知县坐衙时,便可去茶坊里安抚那公人道:‘押司稳便’,叫他略待一待。” 接着,宋江就将马牵出后门外,“拿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出得东门,打上两鞭,那马拨喇喇的望东溪村撺将去。” 你看这宋江,先是让茶博士等人设法稳住何涛。离开茶坊后,是飞也似的跑回住所,可是等到牵着马出门去报信时,却不走前门,而要走相对偏僻的后门。跳上马时是“慌忙的”,但离开县城时却又是“慢慢地”,只是出了东门之后,才“打上两鞭”,让马飞奔起来。 宋江报信的这一连串动作,充分说明了宋江处事的谨慎和周密。 与此可以互为印证的,是宋江早早地就与家里出了籍,在法律上割断了与家庭的关系,而且还在家中的佛堂里挖了可以藏身的地窨子,以备不时之需。这一切,都说明宋江做事谨慎,未雨绸缪。 各位看官,我们之所以要详细地分析宋江给晁盖报信的前后经过,就是想说明,按照宋江的行事风格,他根本不可能会题写什么反诗,更不可能还会将反诗公然写在浔阳楼这样的公众场所了。 而宋江之所以会把诗词写在浔阳楼上,就是因为宋江自己觉得,他所写的只是两首感怀记事的诗词而已。 第三,从宋江所作的诗词来看,他题写的并不是反诗。 在浔阳楼上,黄文炳逐字逐句地品读了宋江的大作。当他读到“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这句诗时,黄文炳摇着头道:“这厮无礼,他却要赛过黄巢,不谋反待怎地?” 可见,黄文炳指证宋江题写反诗的理由,是宋江所写之诗的第四句:“敢笑黄巢不丈夫”。 那么,宋江写的这句“敢笑黄巢不丈夫”,真的是反诗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黄文炳指证宋江题写反诗的逻辑是,既然黄巢是个犯上作乱之人,那么,你宋江竟然敢笑他黄巢不丈夫,那不是明摆着要超过他黄巢?宋江不是想谋反,那又是什么呢? 应该说,黄文炳这是故意曲解了宋江的诗意。赏读诗文,最基本的要求是不能断章取义,只有上下文联贯起来读,才能准确把握作者的真实意图。 宋江“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这两句诗的意思分明是,他年如果能实现了自己的“凌云志”,那么,他就敢嘲笑黄巢不是个大丈夫。 宋江“敢笑黄巢不丈夫”的前提,是“他时若遂凌云志”。 那么,宋江要遂的“凌云志”,又是个什么“志”呢? 宋江要遂的“凌云志”,就是要实现自己“全忠仗义,辅国安民”的人生理想。 在宋江看来,只有能够“全忠仗义,辅国安民”的人,才能算得上是个大丈夫。而那个对唐王朝降而复叛,杀人盈野,自取国号为“大齐”的反贼黄巢,怎么能够配得上大丈夫的称号?所以,宋江才敢笑那黄巢不丈夫。 这,就是黄文炳所说的宋江反诗的真实意思。对宋江所作的这首诗,余象斗本有句评语,讲得很到位:“诗中尾句,结而有味,何等英雄。”此言甚是, 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宋江所写的那首诗,其实并不是什么反诗,而是一首言志诗,一首自励诗。 那么,宋江酒后为什么要写这两首诗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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