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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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2月20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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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架山

薄岚浮岫写文明

    □沈潇潇

    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某个初夏,一群同事在周君的倡议下,去登临他老家的笔架山。周君的老家,在奉化西坞庙后周村笔架山北麓。相传,周氏始祖世居姑苏,因战乱迁至四明,寓居望京门(今宁波西门口)外。一次,周氏路过奉化,在笔架山峦婆岭拾得一饭囊;行至山下,进溪西庙小憩,又见庙神姓周,觉得这是天授之意,就定居于此,“前列文峰喜崪嵂,右临流水乐徜徉”。

    那天天气潮闷,中午在周君家喝过酒,皮疹发作,奇痒难受,登山时已心猿意马,登山过程和笔架山情貌已经依稀。

    再次登临这座笔架山,是在去年秋。笔架山古道已经过整修。最初一段沿小溪的山路缓慢上升,行来还轻松,后来一座山岗横在面前,登临就吃力多了,十多个人的队伍散成了前后好几截。古道边树上缠着来自绍兴、杭州、嘉兴等外地驴友俱乐部的一些布条,说明这笔架山古道在驴友中有点名气了。终于上了岗顶,南边危石耸立的山巅笔架已在向我们招手。可望着近,攀登起来远,且好景总是与险峻相伴,险峻处我们手脚并用,有人还需数人帮忙才哇哇叫着过关。好不容易登顶,山巅其实仅海拔400余米,但在这一带平原中已是诗中的“巉岩耸峙插云间”了,劲风吹来,有人竟瑟瑟地蹲着不敢起身。四望阡陌纵横,村庄星罗棋布,北麓最近的一个村落就是庙后周。至此,我30多年前的一场虚空登临才得以充盈。

    30余年间我邂逅了不少笔架山。从溪口往西溯溪约20里路处,奉化江上游的晦溪,在一处山谷画出一条美丽的弧度。在这一湾曲水边铺展着一个古朴清雅的村落,这就是蒋介石的外婆家葛竹村。村口水湾对面的山,也叫笔架山。族人王毓庆有《笔山雨润》诗曰:“天外三峰峙,森森类削成。印岩环秀处,笔架表奇名。花想春前梦,兴从雨后生。名山都润色,胜景肇文明。”这里自古又有仙人居住的传说,诗曰:“涉险登高寻绝壁,白云飞去洞天开。不知仙去仙还在,石径春深长绿苔。”因笔架山和仙人洞这两大胜景,此地旧时曾设置“仙笔乡”,真是好山好水好地名。老蒋儿时曾在外婆家上学。那年盛夏,塾师姚宗元以竹为

    题命学生作诗,少年蒋介石隔窗遥望笔架山竹海,写出了“一望山多竹,能生夏日寒”的诗句。毛笔的笔杆均为竹制,笔架山上竹林如海,笔架山也更名副其实了。王氏宗谱里另有一首周召南所作的诗,与《笔山雨润》同工异曲:“耸秀三峰浑削成,屼然罗列作文明。月影横似灯前落,春到花疑梦里生。”

    “桃花随水逝,柳絮带烟垂。曾有先贤隐,吾今亦乐斯。”此诗歌咏的是深藏在奉化西部崇山峻岭中一个叫栖霞坑的古村。作为浙东唐诗之路东支线的一个节点,村庄和古道是当下驴友们的最爱,我已去过不下五次。在那里有看不尽的古意野趣,笔架山是村十景之一,曰“笔架秀峰”。多位古代诗人为它献诗,如“石耸三山似削成,天开神秀应文明。从容对此歌诗雅,因想高岗彩凤鸣”,又如 “劈立巉岩透数峰,俨如笔架异芙蓉。非无涧水资桑砚,特待江生写素衷”。

    和栖霞坑村同饮筠溪水的董村,主姓竺氏北宋时由泉口迁入,在村西北也有一座笔架山。族人竺津,于南宋咸淳三年(1267)考中进士。“题留翰墨垂青史,篆写仙灵隐碧丛。拟是玉皇文案物,香云霭霭护嶐嵸。”读着他的《笔架文峰》诗,春风得意之情跃然纸上、扑面而来。至清代,又有后人竺麟考中进士。处宋元两朝的诗人陈著,曾任太学博士、监察御史等职,宋亡时回故里,隐居于剡源五曲三石西坑。他一生著作颇丰,大多入选《四库存全书》,其中至今留存的诗有1360首,数量位列我国古代诗人第十九位。他也曾为这座笔架山写过诗:“巧夺西湖五姥峰,架中时见挂长虹。近联霞彩笺呈锦,遥对岩牙笔露踪。翰墨云烟来璧水,丹青桃李出花丛。恩承斗柄回春律,待诏东封陟泰嵷。”

    奉化境内的笔架山还有多处,如大堰镇董家村有笔架山,清末浙东著名闺阁诗人、董家村媳妇王慕兰曾作诗曰:“奎光璀璨眩晴霞,拔地尖峰正不斜。桃李满山春色丽,只疑夜梦笔生花。”溪口许江岸村也有笔架山,当地有《笔架秀峰》诗曰:“翠立三峰势拔天,真堪闲架笔如椽。多少文人遥瞩目,拟将携取案头前。” 剡源八曲高岙村也有笔架山,诗云:“为怜映日云成彩,竞道飞来五色笺。”董家村之所以要择一山命名为笔架山,源自其家族文化传承。董家村董氏由大堰镇后畈村迁来,后畈董氏在明代连出多位尚书、进士。董家村人择溪边一山命名为笔架山,为延续家族文脉之意。现董家村中尚存的父子登科“旗杆阊门”,使人感受到崇文传统在山野之地润物细无声的坚韧。被誉为台湾“书法界导师”和“亚洲之宝”的书法大家董开章先生,就是董家村人。现在村北溪上有一座古石拱桥,桥额上清晰可见的 “枫潭桥”三字,即是董先生于1948年所题。董先生的故居还在“六房道地”内完存。2009年春,其子女将他的部分作品及其生前所得奖章、奖杯等捐赠给了天一阁。

    笔架山遍布宁波各县市区陆域,甚至海上也有,如北仑区甬江口外的海面上就有。

    “三峰并峙,形如笔架”之状只是山野寻常之景,但对山川河流等自然之景起什么名,特别是某个名字反复出现,意味着某一方面的内容得到了强调,这就反映出了一个地方的精神气质。那三座并峙的尖峰或那三片耸起的岩

    石一旦命名为笔架山,它们就浸染上了人的意志,成为人们所向往、选择的一种人格化环境,折射出此地人们崇文向上的历史传统,正如葛竹村人王毓庆《笔山雨润》诗曰“名山都润色,胜景肇文明”。庙后周村的周氏先人在岭上拾到一个饭囊而有所感(这是个能吃饱饭的地方),随后遇同姓庙神而有所悟(先贤在此),见笔峰山而有所期(后代可学而优则仕),不也是透露出诸多他之所以决定迁居于此的内心奥秘吗?“山村耕读两相宜,方案南屏绿绕田。恰望奇峰难架笔,为输妙句构春联。”周氏后代没有辜负先人的期望,在明清两代迭有周济可、周濠兄弟及周绍旦、周凤翙等进士及第或成地方硕儒。民国时期有爱国巨商周永升,他不仅输资万余银元在故乡创设永镇乙种农业学校,开奉化职业教育之先河,抗战胜利后又将全族祀会众产设为教育基金,还把新建在故乡的居所命名为“笔峰小筑”,从中看出这位在外闯荡致富的笔架山下人,其骨髓里浸透了儒雅。

    笔架山或笔峰、文峰,如一面旗帜高扬在千年乡野,激励人们敬重文化,崇尚文明,奋力向上。为了有这样的激励性地标,有的村不惜无中生有。如鄞奉平原奉化东江畔的禾家桥村无山无丘,但村人在村中建起一座石塔,其柱镌“应宿文峰”四字,诗曰“谁作天工补阙人,如大笔挺插河滨”。位于禾家桥村南边的儒江村,把目力所及的“应宿文峰”借作自己的村景,取名“文峰独秀”,可谓“应宿文峰里,先人一片心”。梁家墩村把村西小山丘上的金钟塔想象成了一支笔,村人以《金塔文笔》为题咏之,谓“高挺云中笔一支,何妨借我暂题诗”。更别出心裁的是西坞王家汇村,庙后周村的笔架山并不在其村界内,却因为借村前池水倒影而分享笔架奇峰,还写下《笔峰映池》诗为证:“奇峰倒映涵池碧,恍见如椽醮砚时。” 在奉化剡溪支流棠溪两岸,棠岙村在明代有4人中进士,他们有意无意地把此归功于村前的笔架山,江舜臣《笔架晴云》诗曰:“凭阑遥望景如何?薄薄浮岚出岫多。闻说花生江笔梦,风云曾向此峰过。”其上游相邻的袁家岙人也在袁氏宗谱中写下一首同题诗《笔架晴云》,云:“天然笔架两峰叉,晴日云生望自嘉。西卷东舒呈楮练,横冲直撞斗龙蛇。”这还不够,他们把村中的一座桥取名为梦笔桥,以梦笔生花之意,与笔架山遥相呼应。袁氏族人的意思是:这座笔架山也有我们的份。在棠溪下游的汪家村人不甘落后,赶紧把村东南一座俗称羊岩尖的山峰命名为文笔山,也在宗谱中留诗:“崔巍绝巘起遥空,半天横来笔阵雄。五色彩毫缘梦得,一枝筠管竟时通。”这样,一条短短棠溪相邻三村均有笔架山或文笔山了。从他们想方设法设立或“抢占”精神地标的有趣故事里,显而易见我们的先人们崇文意识何等强烈,崇文传统在这方土地中有何等样深的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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