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 单位年前发了一盒年糕,熟悉的红色简易小包装,打开来,几个透明密封袋里是整齐排列、白白胖胖、挨挨挤挤的年糕条,还有糖桂花味的、紫薯味的、南瓜味和黑米味的,透着喜庆和年味儿。看到年糕总是让人好心情,“年岁盼高时时利,虔诚默祝望财临”,年糕年年高,朴素的食材里面寄托了人们一年更比一年好的愿望。 江南人家,过年做年糕是常态。在乡下,小时候快到腊月,总有邻居用箩筐担着洗净的粳米和糯米去年糕厂做年糕。所谓年糕厂,不过是方便大家集中制作年糕而临时搭起的作坊。一两台类似发电机模样的机器,这头将生米倒进漏斗,经过轰隆轰隆一阵鼓捣,那边就会吐出白色长方形冒着热气的年糕条。机器出品的年糕长短、长相都一样,连头尾两端的切口都类似,它们在热腾腾的状态下被四个一排纵横交错地码起来,中间留一指宽的缝隙,码成四四方方一摞一摞的年糕塔,然后被人们装进箩筐挑回家。 小孩子爱热闹,对啥都好奇,我和几个小伙伴挤在附近看。那个冒着蒸汽的机器怪物,吞吐之间将一粒一粒的大米改变了性状,香喷喷,热腾腾,闹哄哄,大人们的脸颊也红彤彤的,透着兴奋和喜气。有熟悉的邻居大叔看到我,从机器旁揪了一小块年糕团,“来,吃吧!”年糕团有些烫手,我一边倒手一边“嘶哈”做声,这玉白色可爱的小家伙绵软柔韧,手感极好,咬一小口,带着粘牙的热情和稻米的醇香,可以在嘴巴里咀嚼很久。 小时候,每年冬天都会有亲戚朋友送新做的年糕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叫“餽”的扁圆糯米团,它们俩像是哼哈二将,总是焦不离孟如影随形。外婆爱吃糯米和糯米食物,我爱吃年糕,外公把大家送来的年糕一条一条摊开晾在厢房,等时间差不多了就将年糕和糯米团都投进瓮和坛子里,加满水盖上木板在避光的地方养着,这样能存放很长时间。食材也有脾气,如果存放不得当,没有及时入水,年糕和糯米团都会开裂,就好比俊俏的姑娘小伙儿突然破相,再怎么挽救也难看了。 外公做的炒年糕是一绝。年糕切成薄片,备好小青菜、焯熟的冬笋丝、香菇丝和肥瘦相间的肉丝,不长时间就会用猪油炒出一锅香气扑鼻、让人垂涎三尺的年糕。炒年糕盛在一个大搪瓷锅里,盖上盖子,裹上一层层的毛巾放进蒲草编的厚厚的饭包里保温,等下班的大人回家就开饭。寒冷的冬季,从瑟缩的室外踏进灯火氤氲的家里,面对一大盆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炒年糕,那绝对就是幸福的味道。 年糕汤也很好吃。特别是家里偶尔炖了鸡买了肉啊蹄髈之类的,肉汁存在一个敞口描花的大白瓷罐里,打了冻,上面凝着一层白色油脂。煮年糕汤的时候舀一勺带油脂的颤巍巍的肉汁冻,那味道别提有多鲜美。若是再加上一两块肥瘦相间的五花红烧肉,对小孩子而言简直就美得找不着北。我从小就挑嘴(在物质生活并不宽裕的年代,小孩子挑食不爱吃饭简直是讨打),尤其对年糕情有独钟,怎么都吃不厌。如今疼爱我的外公外婆早已作古,那滋味绝妙的炒年糕也只能在记忆里细细咂摸。 长大后在其他地方看到舂手工年糕。大石捣臼,大木锤子,一个肤色黝黑的精壮汉子有节奏地抡木锤捣年糕,对面一个梳发髻系围裙的中年妇女眼疾手快地在木锤子举起的空当,翻动石臼里热腾腾的米粉团,两人舞蹈般的动作刚柔相济、张弛有度,整个画面就是力与美的生活版写照。旁边大竹匾里摆满现做出来的手工年糕成品,简化版是五寸来长的椭圆形常规年糕,进阶版是用模具做出来的鲤鱼、福禄寿等花式年糕,精品版还有加了蔬菜汁做成的花开富贵、年年有余等彩色立体年糕,年糕在她们的巧手创作下成了工艺品,好看又好吃。 我喜欢将年糕比作旧时江南水乡的女子,润泽适宜的气候滋养了她们绵软温柔的脾气,跌宕起伏的生活练就了她们性格中柔韧坚毅的秉性,进可铁骨铮铮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巾帼不让须眉;退可敛藏锋芒相夫教子幸福家庭,红颜更胜儿郎。普通的大米,经过高温的蒸煮与力量的锤炼,升华出一种柔起来能做美食、刚起来能砌城墙的神奇物事,仿佛这片江南水土的精华融进了其中,方才形成那智慧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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