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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3月11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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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万水总要自己面对

——乳腺癌患者的爱与痛

    他还爱我吗?

    筠超浑身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被推出了手术室,头脑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完了,这下更没有男人爱我了。”又一想,松口气,“幸好我没老公,要不然就害人了。”

    筠超不像妮子那样,术前术后都有丈夫陪着。她是单身母亲,是单枪匹马上阵的孤胆英雄。

    放疗,俗称照光,用射线杀死癌细胞。要照的地方画满了图形,除了筠超自己,没人知道前胸被烤得焦黑甚至皲裂时的切实感受。筠超在博客里写道,“谁离我近点,闻到的会是烤鱼的味道。”

    而化疗的感觉,更像“一条被滔天巨浪摔在无人荒岛的鱼,粗砾,疼痛,绝望”。秀发落尽、十指发黑、寝食难安、吐出胆汁、生不如死……这些词听听就让人毛骨悚然,有的患者一看到化疗药紫杉醇那样的液体就会翻江倒海地吐,甚至走到门诊就开始嚎淘大哭。

    “手术切掉乳房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放疗、化疗和内分泌治疗,会引起掉头发以及一系列的胃肠道反应、骨髓反应,最重要的是抑制卵巢功能,抑制女性的温柔美丽。”殷科说。

    如果说没了乳房和秀发仅仅是不好看,那么,卵巢功能的改变则是让一个女人的内核发生变化:子宫内膜增厚,不来例假,急躁、易怒、忧郁、健忘、疑神疑鬼、歇斯底里……

    病房里,护工阿姨最八卦:谁谁谁在闹离婚,老公面也不露,忙着转移财产呢;还有谁谁谁,你别看她每天电话里老公长老公短的,她老公早就不碰她了,还有人给她老公介绍对象呢……

    筠超有时候挺庆幸自己离婚离得早,横竖肉体上的苦都是暂时的,伸头一刀,挨过算数,总好过活在别人嘴里,天天纠结“他还爱我吗”?

    身体的缺失,加上药物副作用,让妮子不愿意与丈夫亲密。偶而一次,身体也因为担心与自卑变得很僵硬。时间久了,丈夫不再勉强。

    微妙的气氛里,妮子的情绪像台风里的小船,没着没落地起伏打转,而丈夫的态度就是席卷一切的风。一个陌生的来电,一次语焉不详的晚归,一句类似敷衍的“嗯”,都会激起她心底的惊涛骇浪。她不是一触即发,就是含沙射影,争吵往往以男人一声不吭地离开而告终,门砰地关上,世界陷入让人绝望的静寂。

    病痛和猜疑像两把交叉的刀,一点点剔除生活的温存和热情,妮子一度觉得,自尊自信随着乳房一起,被扔进了垃圾筒。

    乳腺癌是最考验夫妻感情的病,殷科见多了,一开始就不愿治的、急着离婚的“极品丈夫”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的丈夫会陪着妻子挨过至暗时刻,只是后面的考验太多太漫长,家庭战争的导火索无处不在,因为钱、因为副作用、因为心理的变化,原来的信任和默契像手中的流沙一样,越在意,流失得越快。

    “一开始术后治疗的时候,是手牵着手来的。后来,妻子进来,丈夫外面等着。再后来,就妻子一个人了。不问也知道,离了。”殷科说。

    妮子发现丈夫手机里暧昧信息的时候,反而一反常态,不哭,不闹,也不追问,变得小心翼翼委屈求全。但到最后,丈夫还是摊牌,说“太累了”。

    宁波市医疗中心李惠利医院东部院区肿瘤专科资深护士赵静也听到过许多关于丈夫变心的哭诉,同为女人,她觉得男人应该体谅妻子,患难与共,但作为医护人员,她能理解患者家属。患者可以眼睛一闭床上一躺,理直气壮地发泄哭闹,家属却要扛着压力四处求人。明明已经难过得要撞墙,却还得强颜欢笑面对更难过的妻子。

    她体谅患者家属的苦衷,尽管这不是逃离的理由。

    影响夫妻生活吗?

    接触多了后,很多患者会悄悄问医生:还能“那个”吗?

    当然可以,只要双方都调整好心态,夫妻生活还是会很和谐。

    赵静见证过一个奇迹,一个漂亮女孩,小时候因为骨肉瘤截肢,坐在轮椅上开了家小店。后来有个男孩爱上了她,两人快结婚的时候,她又查出了乳腺癌。

    “女孩家境挺好的,她妈妈担心,哪个婆婆会接受这样的儿媳妇?就反对他们结婚,说自己的姑娘自己照顾,不到婆家受委屈。男孩不肯,两人租了房领了证。你猜后来怎么着?经过积极治疗,不但病情控制,连孩子都怀上了,女孩妈妈和婆婆都乐坏了。多好啊!”

    赵静给很多患者讲过这个励志故事,她希望能给她们信心。但很多时候故事到此为止,她没有讲那个结局——女孩生产后,在月子中心就开始昏迷,送到医院一查,发现肝转移,孩子刚满月就没了妈。

    赵静没来得及和女孩说上话,她一直没想明白,如果正常孕检,怎么可能没发现病灶转移呢?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就是女孩早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对,但又觉得这是自己做母亲唯一的机会,于是放弃干预,拼死为爱的人生了一个孩子。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女孩或许还活得好好的,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赵静想,拿一命换一命的勇气,应该来源于婚姻生活中发自内心的幸福吧。

    病房里也有平淡的幸福,鄞州人民医院肿瘤放疗中心有位患者住在慈溪,严重晕车,丈夫不舍得她受罪,便把自行车后座加宽加厚,装了搁脚板,每次骑车带妻子来宁波治疗:凌晨4点出发,沿着329国道走走停停,傍晚前赶到医院。别人觉得难以置信,他们却说,一路说说笑笑,没那么累。

    “感情好的,都是会说笑的,不把病挂在嘴上的。”鄞州人民医院肿瘤放疗中心主任徐正阳说,很多“心大”的女人跟没事一样,一会儿想吃这个,一会儿想吃那个,一会儿盘算着哪里去旅游,一会儿又张罗给八杆子都打不到的人相亲,丈夫都不知道是听妻子的还是听医生的,一边哼哼唧唧地拌嘴,一边又无奈迁就。有对老夫妻,妻子病了10来年,都是老伴照顾。看老伴跪在床上,从后边托着妻子的胳膊,给她翻身、抹背,累得一身汗,所有人都唏嘘不已。

    两人想法出奇一致:“这么多关都扛下来了,还计较什么,活一天高兴一天就好了。”

    哪怕,现实总是不那么让人高兴。

    还相信美好吗?

    自从被戴上那顶“癌帽”,筠超在别人眼里,怎一个惨字了得。

    一个已是中年的企业临聘人员,家徒四壁,除了书,就是读小学的孩子。单位劳动合同到期后,不再续签,她成了无业游民,疾病带来的死亡阴影和沉重的经济负担像山一样压下来。

    医生曾怀疑她淋巴转移,只敢保证她能活三四年。可三四年怎么够?孩子还小,她还有好多事要做。

    筠超不甘心,她的亲人朋友也不甘心。

    走投无路的人四处寻找活路,于是“神医”出现了。在朋友的介绍里,“神医”是一个传奇,悬壶济世,药到病除。

    出于对朋友的信任,筠超在父母的陪同下,约对方在一家茶馆看病。“神医”50多岁,口才极好,信誓旦旦能治好,还举了许多成功的例子。

    人但凡有强烈诉求,就会真假难辨、轻信误判,哪怕这种诉求仅仅是活下去。

    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花了1万元高价,喝了“神医”开的一个月量的中药,没有方子,煎好送来。药贵不如命贵,癌症患者家庭最缺钱,却也最舍得花钱。

    可去医院复查时,发现肝功能异常,被医生狠批了一顿,说她胆子太大,什么药都不知道就敢喝。幸好停药及时,指标逐渐恢复正常。从此以后,筠超再也不敢轻信所谓的土方、偏方,老老实实接受正规治疗,并劝认识的病友也不要相信。

    抗癌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对峙,别说还在挣扎着的,哪怕挨过了5年也时时担心——你不知道敌人是真的偃旗息鼓缴械投降了,还是暗中休养生息以求反戈一击,总得信点什么,才多些底气。溺水的人挣扎着想抓住点什么是本能,但谁都不该以救人的姿势伸出手,再将她按到水底搜刮所有,世间不该有这样残忍阴险的人心。

    筠超性格比较开朗,但生病后有一阵子变得很敏感、封闭,她不喜欢别人刻意的照顾,不喜欢提起病情,最怕别人用可怜的眼神看她,也怕欠太多的人情。直到有位朋友对她说:“所有善意的帮助,你只管接受,等你有能力帮别人时,你也去帮人家。”

    这一场病,让她看到了人世间太多的美好,更坚定了她战胜病魔的信心。她说,任何人的帮助都是暂时的,最终要靠自己,自助者天必助之。病愈后,她结对贫困学生,参与各种义卖与捐款,在网上很有耐心地扮演好义务“心理咨询师”的角色,以积极乐观的心态和精神面貌影响身边的人。

    会越来越好吗?

    妮子在亲朋好友的安慰下,渐渐接受了离婚的事实。但真正让她走出阴影的,却是回到讲台的那一刻。学生“哗啦啦”地将她围住,嘘寒问暖,她眼前一片水雾蒙蒙。

    校园的热闹和生机,冲淡了很多孤独和痛苦。孩子们青春蓬勃的笑脸,会让人忘记很多烦恼,她也渐渐理解了前夫的逃离:“奔向更好的日子是人的本能,我也一样。但我会记得他陪我做手术,陪我挨过8次化疗,下面的路,自己走吧。”

    寒暑假去旅行,很多以前不敢想的活动她都愿意试一试,比如跳伞和潜水,朋友圈里巧笑倩兮,全然看不出曾经受到的折磨和淬炼。

    护士赵静遇到过很多这样的患者,有企业女高管、女官员、女企业家,能经营好事业,也能经营好情绪和生活,她们的朋友圈,大多积极阳光、有滋有味。

    赵静见证过她们的艰难时刻,知道理想和现实的距离,“不过,千山万水总要自己面对。但这份努力向上的姿态,会让人觉得没什么过不去的。”

    说到底,有爱好或精神寄托的人、不把重心全放在丈夫身上的人,更容易扛过去。

    筠超在休息三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走上了自由撰稿人的道路。她很庆幸,前半生的跌宕起伏,最后都转化为创作的滋养剂。

    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所有浮躁都沉淀下来,所有伪装被剥离,所有喧嚣都离去,所有执念且放下,心无旁骛地写,“文字会比我更长久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这场病是筠超人生的分水岭,有时候她也会想,是不是因为前半生不顺,抑郁成疾?

    医生说,乳腺癌的病因有很多,包括未育、生育次数少、第一胎足月产年龄大于30岁、初潮年龄小、绝经年龄晚、有良性乳腺疾病、放射线暴露、未哺乳或哺乳时间短、外源性雌激素过多摄入……当然工作压力大也是一个原因。

    “但是现代女性不可能为了防癌而早结婚、多生娃、不努力,另外,还有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家族遗传,老天安排好的,避无可避。所以,别想啦,有遗传史的及早筛查,尽量生活规律;其他的,该干嘛干嘛,开心最重要。”殷科说。

    筠超释然。这些年,身边病友来来去去,有人像她一样活蹦乱跳,但也有不少已经离去。而她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医生所说的那个年限,陪着父母老去,看到儿子长大,没有转移,没有复发,每年都能出去旅行,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我现在可以问问老天,人生会越来越好吗?”她在博客中写道,“‘傻姑娘’,一个声音从云中传来。”

    她仰起头一笑,眼泪被倒了回去,只看到天空高远辽阔,蓝得无边无际……

    记者 樊卓婧 陆麒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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