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一行数人去鄞江镇上化山石宕游览,车至龙(观)溪(口)公路时,忽见东边数百米处半山上,有一块巨岩突兀地镶嵌在周遭的葱茏中,其状极像是一头猛狮从林间探出头来。心里不由一动:这巨岩莫不是畸山狮子岩?我一说,同车者都说:像,太像了!但据地方志记载,畸山是一座孤山,狮子岩在山巅。清朝廪生、畸山人夏政,曾作《狮伏高岗》一诗,状其崔巍之貌:“刚猛应无匹,虎狼亦避威。肉形厌腐臭,石变伏崔巍。”此狮子岩俨然是畸山村民的一尊保护神。不过我们所看到的半山坡“狮头”,并不是夏政笔下的高岗伏狮。 我最早遇见狮山,是在奉化岩头村。在此村口有一座狮山和象鼻山,对踞岩溪两岸。溪西象鼻山壁上,还镌有清代名闻两浙的书法家毛玉佩所书的擘窠大字“石泉”。“蛟门虎踞镇狂澜,巩固雄图全浙安。此地也缘天设险,溪关狮象控危峦。”岩头毛氏宗谱中的《狮象对踞》一诗,口气不谓不大。还有一首《狮岩吼涛》,言“灵泉自合喷球玉,怪石从教起蛰龙”,则把狮象把守下的山村视作潜龙藏玉之地了。不过确实如此,岩头村历来人文荟萃,经济繁荣,在清末民初成奉化西部重要的商品集散地之一,商贸繁华一时。进入本世纪,曾作为岩头保护庇佑神的“狮象对踞”,转型升级为“狮象迎宾”,笑迎四海游客,为岩头村民的福祉继续尽职出力。 其实,村落以狮、象来命名周边的峰峦岩石,不是人们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有着悠远的文化渊源。中国本不产狮子,是东汉年间西域作为礼物带进来的。随着佛教传入中国,并在传播、演变中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被佛教推崇的狮子、大象也就成为了国人心目中的灵兽。 既然狮和象有着一种美好的寓意,岩头村的“狮象对踞”就不会是首创,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果然:岩头村毛氏由唐末开村的祖村石门村迁徙而来,石门溪南北也各有一座狮山和凤山,跨溪还有一座狮凤桥。毛姓先人作《咏狮凤桥》诗曰:“两山夹水石梁成,西凤东狮传美名……奇兽珍禽天使守,故令水口势峥嵘。”岩头毛氏从石门分流出去后,在岩溪两岸各名一狮一象,也算是对石门故村一狮一凤的致敬和推陈出新了。 同在石门溪畔的杨墅村,开村比石门要晚数百年,但石门村有的它有,这就是村东的狮子山和村南的凤山;石门村所没有的它也有,这就是村西的象鼻山。这样的摆布,可谓是后来者居上。石门溪沿岸一带是著名竹乡,尤以“大毛筒”著名,清朝闺阁诗人王慕兰曾盛赞此地“怪道村居无俗气,人家都在竹山中”。杨墅村形胜诗《象鼻竹涛》曰:“千竿修竹护溪头,入耳声声韵欲流。”相应的也有以《狮山松涛》为题的诗句:“半空涛响落危梢,云影移来走碧蛟。” 岩溪和石门溪是剡溪、也是奉化江的支流,而晦溪是奉化江的上游干流。干流边的晦溪村(已与周边小村合并为明溪村)村东也有一座狮子岩,而村中溪西又有象山,象鼻入溪汲水。这座曾因朱熹(字元晦、仲晦,号晦庵)曾至此访友而命名的古村,也有《狮子岩》和《象山》诗留存。两诗除状景摹物之外,更重用典咏史,前者如“月支入献记何年,铁额铜头状宛然”,后者如“地非皋泽偏宜养,国异乾陀亦相通”。两诗如此写来是一种策略,意在极言村庄乃灵气之地也。这样的灵气之地在剡溪流域内还有许多,如溪口的桕坑、毛家滩、许江岸、新建,萧王庙的许家山、汪家村、何家、青云等村,都有以或狮或象命名的山峦峰岩。 在奉化江的另一脉县溪(县江)流域首遇狮象山,是在多年以前第一次去大堰时。车过楼岩村,同行者指着两岸的翠峰说,这里原有惟妙惟肖的狮子山、白象山,风景非常美丽。并告诉我一个美丽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位神仙挑着一头白象和两头狮子去东海边,傍晚时分路过楼岩,感到有点累,于是放下担子想休息一会。不料一坐下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早上。因为误时,狮子和白象已变成了隔溪对峙的两座山。南边的狮子山上,一头雄狮矫健雄壮,仰天长啸,另一头雌狮伏在崖上,神态安祥。北边的白象山,象鼻子还插在溪里汲水。由威武的狮和象来守护村子,避免洪水带来的灾难,这是在抵御自然灾害能力十分低下的年代里人们的一种期望。县溪中下游洪水肆虐的局面直到横山水库扩建后才真正扭转。我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横山水库不就是狮象山的现代化身? 在县溪源头区域的董家村村口也有狮山、象山隔溪相望。清末诗人王慕兰作有《狮岩泊雾》和《象山晴岚》两诗,前诗为:“游戏何时到下方,幻成岩岫气轩昂。草中孤兔诛难尽,暂秘神威雾内藏。”后诗是:“石径纡萦象鼻湾,疏松林里有禅关。晓钟声发人深省,云似无心僧自闲。”诗里流溢着禅意,看来诗人是深谙狮、象山之所由及所寓的。同在县溪流域的箭岭村王氏宗谱中有《金狮啸天》和《白象卷水》两诗,它们是溪南狮山和溪北象山的写照。 奉化江的第二支流东江,其流域当然也不例外,如上游桥棚村的双狮山和金峨山下余家坝村的狮子山,前者有诗《双狮追虎》曰“吼声威震河山动,摇首怒吞日月朦”,后者有诗《狮岩修竹》曰“狮山横揖对南楼,突兀灵岩万竹修”。 在三江流域之外的象山港沿海地区,也照样有狮象山。如奉化莼湖镇舍辋村,村口隔舍辋溪对望的狮、象山,村中古诗《坐狮观象》有“伏地雄狮驯若牛,前山顽象也低头”之句。清末秀才林半农又步其韵作同题诗曰“近峰远岫都如画,画到而今笔未休”。在鲒埼岭东南的许家村,也有东西各一座狮子山、白象山,诗曰“突兀峰峦似象驯……狮尾摇摇两由因”。令我困惑不解的是,为什么这沿海地区诗中的狮、象似比三江流域诗中的狮象形象温驯得多? 桐照村的狮、象两山却是矗立在海里的:悬山岛西端的狮山和大蟠岭东南端的象山,两山对峙相望,潮水在其间涨涨落落,两山犹如一道海天之门,当地人称之为蜃门。古人认为蜃也是一种灵物,它吐气能成绮丽的蜃楼。当地有《蜃门》诗记它的壮观气象:“狮山拱伏象山回,势重天门实壮哉!偏有蜃灵拱构造,须臾楼台倚重阁。”当地还有一首同题诗曰:“斗壁双开石影彤,俯窥红鬣蜃潜踪。银山雪浪掀三级,金璧楼台涌万重。”原来,海市蜃楼并不只是蓬莱有,在这象山港内的海面上也有。 山岩、岛屿可以用狮命名,海面也可以。在莼湖镇有一大片突入陆地的海湾,就叫作狮子口,古人也称之为蜃门。清人胡谟诚《蜃门雪浪》诗曰:“天门壁立两层山,浩浩波涛不等闲。会有虬龙从此出,鼓成银浪涌云关。” 现在的狮子口已在几年前填海造地,成为奉化的滨海工业园区。随着一批高新龙头企业的入驻,“会有虬龙从此出,鼓成银浪涌云关”大概就不是描摹自然胜景的诗句了。无独有偶,在东边的松岙镇也有一片从象山港突入陆地的海湾,叫小狮子口。 象山港,难道是双狮施展“大雄大力”的神奇海湾?其实在往昔,在不可抗的自然威力面前,人们只不过是想借所谓通灵的狮子之雄力来抵挡大海肆虐,寄托了海边人家渴求安宁的生存愿景。 星罗棋布在山海间的“狮象”, 不仅仅是对自然山水的摹拟想象,还是我们的先人们的一种精神寄托和图腾。透过它们,我依稀看到先人当年拓基开村时掂量山川地势景状后一见钟情的兴奋,和他们期盼天、地、人相和相融的虔诚,对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的渴望。无声昭示着他们审慎考察、了解、顺应自然,并有节制地利用和改善自然环境,创造出符合自己意愿的居住生存环境的良苦用心。 既然如此,我们作为生活在这方先人卜居地的后人,又有何理由辜负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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