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 吴玉涵

    □胡杨

    有种很流行的说法，说鲁智深之所以不愿意在桃花山落草，只是因为鲁智深觉得桃花山的头领李忠、周通两人为人悭吝，做事不够慷慨。这样的说法，乍一看好像挺有道理，其实却并不符合小说实际。

    之所以说这种说法乍一看好像挺有道理，是因为我们可以从小说中，找出一些貌似支持这种说法的理由。

    小说第五回，鲁智深被李忠请上桃花山后，李忠、周通两人就杀牛宰马，客客气气地款待了鲁智深好几天。可是，在桃花山上住了没几天，鲁智深见李忠、周通两人做事悭吝，不是个慷慨之人，于是，就提出要下山去投大相国寺。

    李忠、周通两人苦苦相留，但鲁智深却去意已定，说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

    从小说的这段描写来看，鲁智深好像就是因为看不起李忠、周通的为人，不愿与他们为伍，所以，才推说自己已经出了家，不能在桃花山落草。那么，事情的真相果真是这样的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其实，鲁智深之所以不愿在桃花山落草为寇，李忠、周通他们的为人不够慷慨只是因素之一，而更为重要的则是因为鲁智深觉得此时自己落草的时机还不够成熟。

    各位看官知道，在《水浒传》那个年代，落草为寇是个很无奈的选择，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个人只有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会去背贼寇的骂名。小说中，不到万不得已不想落草为寇的梁山好汉大有人在。

    比如，小说第三回，史进与朱武等人杀了华阴县的两个都头之后，朱武就劝史进上少华山落草，当个一寨之主。可是，史进却当场拒绝了朱武的建议。

    史进道：“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你劝我落草，再也休题。”

    史进的话说得很明白，我史进是个堂堂正正的清白好汉，我什么路不好走，干嘛非要去落草为寇，玷污了自己父母的名声呢？

    比如，小说第十二回，王伦见杨志如此英雄，于是，就想邀请杨志同上梁山，“同做好汉”。 但是，杨志同样拒绝了王伦的邀请。

    杨志的理由是：“只为洒家清白姓字，不肯将父母遗体来玷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

    尽管此时的杨志，已经因失落花石纲而在关西流落了多年，但是，杨志的内心还是非常渴望能凭着自己的一身本事，去报效朝廷，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比如，小说第二十八回，武松刺配孟州牢城营路过十字坡，张青也曾劝武松去二龙山落草。但是，武松也同样拒绝了张青的提议。

    因为在武松看来，虽然你张青劝我落草是兄弟情深，是为我武松着想。但是他觉得自己现在还不至于落魄到要落草为寇这样的地步。

    为此，小说专门有首诗来赞武松：“结义情如兄弟亲，劝言落草尚逡巡。须知愤杀奸淫者，不作违条犯法人。”

    那么，史进、杨志、武松为什么在自己的人生遇到了如此大的磨难之后，仍然不想上山落草，去过“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的快活日子呢？宋江对这一问题的想法，可以说是代表了当时社会的主流思想。

    小说第二十回，宋江见了防备梁山泊贼人的公文之后，就觉得晁盖他们反上梁山的行为是犯了灭九族的重罪：“如此之罪，是灭九族的勾当。虽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于法度上却饶不得。”

    小说第三十三回，宋江在清风寨与花荣聊天时，当说到上山落草的事情时，宋江说道：“要做清风山贼首时，顷刻便是一刀一剐。不得贤弟自来力救，便有铜唇铁舌，也和他分辩不得。”

    可见，在宋江的眼里，上山落草就是犯了灭九族的死罪，是要被杀头被凌迟的。那么，为什么后来史进、杨志也好，武松、宋江也罢，最终又全都上山落了草呢？因为，这些好汉是到了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地步，所以，才不得不上山落草，来避灾难了。

    比如史进。

    史进拒绝了朱武请他上山入伙的建议之后，便来到延安府投奔师父王进，想寻个出身。可是，到了延安府之后，却怎么也找不着王进。于是，史进又辗转来到了北京。盘缠用尽之后，史进只得到赤松林做了个拦路抢劫的强盗。后来，史进帮着鲁智深杀了强占瓦罐寺的和尚崔道成、道人丘小乙之后，只好去少华山投奔朱武他们入了伙。

    比如杨志。

    杨志原以为在北京大名府遇到梁中书之后，自己的人生会有一个大转机。可是哪里想得到，虽然千算万算、万般小心，杨志最后还是在黄泥冈上翻了船。失了生辰纲之后的杨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于是，只得与鲁智深一道，从邓龙手里夺了二龙山，当了山大王。

    比如武松。

    武松来到安平寨后，帮施恩醉打蒋门神，重霸了快活林。于是，张都监就设计陷害武松，欲置武松于死地。武松在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之后，无处可以安身，只得听从张青夫妇的建议，上二龙山投奔鲁智深、杨志了。

    比如宋江。

    宋江酒后在浔阳楼上题写了两首直抒胸臆的诗词，不意却被黄文炳刻意构陷，变成了题写反诗、勾结梁山强人的要犯，被绑赴法场问斩。后来，宋江在晁盖、李逵、张顺等人的帮助下，从江州法场逃出生天，打了无为军，杀了黄文炳，走投无路的宋江最后只得与众位好汉一道上了梁山。

    所以，史进、杨志、武松、宋江等人如果还有一线生机，他们是断不会走上山落草这条路的。

    那么，我们现在回过头来，再来看看鲁智深的落草问题。

    鲁智深离开桃花山后，就来到东京大相国寺，当了个管理菜园子的菜头。

    后来，鲁智深因为护送林冲去沧州，得罪了高俅。于是，高俅就派人前来捉拿鲁智深。鲁智深没有办法，只好一把火烧了菜园子，从此逃亡在了江湖上。最后，只得与杨志一道在二龙山当了个山大王。

    在二龙山下，鲁智深是这样对杨志描述自己眼前的境遇的：“吃俺一把火烧了那菜园里廨宇，逃走在江湖上，东又不着，西又不着。”

    “东又不着，西又不着”这八个字，十分形象地道出了鲁智深目前的尴尬境地。

    所以，鲁智深当初之所以不想在桃花山落草，从表面上来看，是因为李忠他们的为人悭吝，与性格豪爽的鲁智深不是同路人，因此，鲁智深不愿意与他们落草为伍。但是，鲁智深不愿落草的根本原因，却是鲁智深对自己的未来还有盼头，他还想在大相国寺这个著名的大寺院里做个职事僧，当个僧官，安然度日。

    各位看官如若不信，那么，就请看鲁智深到了大相国寺后，同智清长老他们所说的那番对话。

    智清长老道：“你既是我师兄真大师荐将来我这寺中挂搭，做个职事人员，我这敝寺有个大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你可去那里住持管领。”

    鲁智深道：“本师真长老着小僧投大刹，讨个职事僧做，却不教俺做个都寺、监寺，如何教洒家去管菜园？”

    首座道：“师兄，你不省得，你新来挂搭，又不曾有功劳，如何便做得都寺？这管菜园也是个大职事人员了。”

    鲁智深道：“洒家不管菜园，俺只要做都寺、监寺。”

    于是，知客就忽悠鲁智深道，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头项。如果师兄你菜园管得好，那么，一年之后便可升你做个塔头；如果塔头当得好，那么，一年之后可再升你做个浴主；如果仍然管得好，那么，一年之后才能做个监寺。

    鲁智深听了知客的这番话之后，又是怎样的态度呢？

    只听鲁智深说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时，洒家明日便去。”

    可见，在大相国寺这个名寺大刹里做个都寺、监寺，就是鲁智深那时的真实想法。所以，鲁智深才会在桃花山对李忠他们说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

    但是，命运之神总是喜欢同人开玩笑。所以，一个人的人生之路，才会有如此之多的意外和如此之多的精彩。

    在桃花山上，鲁智深以出家为借口，拒绝了李忠的落草建议，于是，就在大相国寺里当了个菜头。可是，在大相国寺鲁智深因为恶了高俅，于是，就当不成和尚，只好在二龙山当了个山大王。

    但是，当了山大王的鲁智深，在历经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立下了那么大的赫赫战功之后，却在杭州六和寺听潮而圆，见信而寂，“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终于修成了正果。

    所以，这个花和尚鲁智深，因了不愿落草而不得不落草，因了不愿为僧而最终成了佛，成就了自己轰轰烈烈的一生。

    于是，这鲁智深落不落草的故事，读起来也就颇有意趣，更有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