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大黄鱼畅游在我深深的记忆海洋里。 记得在我的少儿时代,一进入黄鱼旺发季节,街边的水产行的大篰篓里、甚至地上都堆满金灿灿的黄鱼。那年月黄鱼摆上水产摊点的时间大多是在中午或午后,我猜想这大概是由于当时捕捞和运输中缺乏冰鲜设备,渔船在码头装卸后直接运到市场的原因吧。当时大黄鱼价格大概三角钱左右一斤,现在看来虽然便宜无比,不过在当时低工资的年月,普通人家还是难得消费的。虽然囊中羞涩,但大黄鱼的滋味毕竟太诱人了,于是在黄昏时水产行即将关门时,一些馋嘴的买主久久地徘徊在水产行前,只等着摊主不得不扯着嗓子喊“黄鱼削价”的一刻。因为那时无保鲜设备,水产行里卖不出去的黄鱼只能折价倾销,或晚上加班腌制或剖成黄鱼鲞。即使如此,一些人仍选择带子(鱼卵)的烂肚皮黄鱼买回家解馋,因为“烂肚皮黄鱼”价格更便宜。其实,“烂肚皮黄鱼”并非真烂破了肚皮,而是肚皮被满腹的鱼子胀破了,鱼是新鲜的。当年的贪便宜,从现在看来实在是性价比特棒的选择,呵呵。 就这样,我少儿时代所吃到的大黄鱼,大多就是这种还没有来得及产完卵的廉价“烂肚皮黄鱼”。久而久之,我吃“烂肚皮黄鱼”吃出了独特的美味,尤其是那淡黄色、结结实实的长条形黄鱼卵块,既鲜又香,是不可多得的美味。童年的味觉是最初的味蕾感觉,也是一生中最顽固的感觉,至今我仍固执地认为:吃黄鱼,还是数“烂肚皮黄鱼”最有味。 像马鲛鱼一样,大黄鱼平时栖息较深海区,四至六月洄游近海或港湾产卵。每当端午前后黄鱼旺发时节,黄鱼接近产卵海域时,会在海底发出“呜呜”或“哼哼”的声音,像是沸水发出的声音;而进入排卵过程又会发出“咯咯咯”的声响,有如蛙鸣,据说是威胁天敌接近的声音。古诗曰“清夜船头声聒耳,成群石首溯潮来”。诗中的“石首”是大黄鱼的别称,因其头部有两颗白色玉石似的鱼脑石而得名。浙东沿海渔民又把声叫聒耳的大黄鱼称作“叫鱼”,他们过去常把耳朵贴在船板上听叫鱼的叫声,以此来判断鱼群的大小、位置和移动方向,从而采取相应的捕捞措施。有资深渔老大回忆,过去大黄鱼渔汛来时,一网下去可捕到数千斤。当时缺少冷库,黄鱼大量上市,渔民和鱼贩子只好用手拉车、三轮车装着黄鱼在街头巷尾和乡间村落低价吆喝叫卖,所以三轮车在宁波又有了“黄鱼车”之谓。 象山港也是大黄鱼的产卵地,黄鱼游进象山湾时大多已长至三斤左右一条,是饕餮之徒眼里的珍品。宋代官至御史中丞的慈溪籍诗人舒亶,在《和马粹老四明杂诗聊记里俗耳十首》中,如此倾情咏叹:“稻饭雪翻白,鱼羹金斗黄。鲒埼千蚌熟,花峙一村香。”诗中的鲒埼、花峙都是今象山港奉化境内的村落地名,鱼羹即黄鱼羹,金斗黄比喻黄鱼羹色泽金黄,美味诱人,是绝世名品。无独有偶,清朝余姚诗人邵嗣贤也曾作《咏黄鱼》盛赞:“四月石首鱼,出水如黄金。烹鲜盘餐美,东南第一琛。” 让我觉得匪夷所思的是,有一天我从一位老家在桐照渔村的朋友那里听到,黄鱼竟还会钻洞穴居。他的一位堂伯是有名的落小海高手,人家落小海只能抲到望潮、小鱼小蟹和螺贝之类,他却还能常抲到大黄鱼。面对人们的好奇,他只说是运气好,对怎么抲到黄鱼不露一丝口风。有一次,他经不住年少堂侄打破沙锅问到底,才道出真相:原来,天热时黄鱼喜欢到有淡水注入的沙绿江和鸿峙港交汇的洋口,这里有许多小鱼小虾和浮游生物可供享用,在齐胸深海水下的海涂洞穴又可供纳凉,黄鱼也就乐此不疲,尤其喜欢在热天早潮时来这里穴居,他也就候时来这里“瓮中捉鳖”。 大黄鱼的品质以“头水”捕捉到的尚未产卵的雌鱼为佳。“水”是浙东渔民对渔汛期分段的一种时间单位,一般以开捕后每半个月为一水。头水大黄鱼鱼身金黄耀眼,鱼肉丰腴,鲜美可口同,品质依次递减。照此推算,我少儿时所吃的“烂肚皮黄鱼”大概率是头水大黄鱼,堪称上品。黄鱼产卵后口味变薄,但到农历八月花开二度,又长至丰腴肥壮,口味更佳,因而也更名贵,人称“桂花黄鱼”。清代浙东名贤全祖望诗曰:“石首有魫如玉,每因丛桂重登。物固以少为贵,春蒲稍逊神清。” 宁波象山港有自己特色的上洋海鲜,鱼类资源非常丰富,银鲳、带鱼、墨鱼、铜盆鱼、鳗鱼等无一不是餐桌上的美味,但在大黄鱼面前就不免黯然失色了。烹调东海大黄鱼入馔,一向为宁波人所擅长,并且品种繁多,如油炸黄鱼、粉丝黄鱼、荠菜黄鱼羹、苔菜拖黄鱼、腐皮包黄鱼,等等。其中最为有名的是咸齑大汤黄鱼,就像鲈鱼遇上莼菜成为著名的“莼鲈之思”一样,当一条泛着锃亮金色鳞光的大黄鱼遇上咸齑,犹如天造地设,成就了一道“咸鲜合一、荤素互烧”的经典名菜。 咸齑的原料是雪菜,学名叫雪里蕻,又叫雪里红、雪菜,浙东地区栽培、腌制雪里蕻历史悠久,明代诗人屠本俊在《野菜笺》一书中载:“四明有菜名雪里壅(蕻)……诸菜冻欲死,此菜青青蕻尤美。”腌制后的雪里蕻质地脆嫩,鲜美可口,有一种无孔不入的特殊鲜香,宁波以及浙东一带的百姓都称其为咸齑。 咸齑可炒,可煮,可拌,在宁波菜中,如素的有咸齑炒笋丝、咸齑炒豆芽、咸齑炒地衣、咸齑南瓜、咸齑土豆汤、咸齑豆腐汤等,荤的有咸齑炒肉丝、咸齑炒鸡鸭胗、咸齑煎蛋、咸齑炒乌贼、咸齑虾仁、咸齑马鲛鱼等,点心类有咸齑年糕汤、咸齑包子、咸齑面条等,不一而足。怪不得清代宁波诗人李邺嗣如此盛赞这道家乡美味:“翠绿新薤滴醋红,嗅来香气嚼来松,纵然金菜琅蔬好,不及我乡雪里蕻。” 烹制咸齑大黄鱼的主要环节,先是把大黄鱼用猪油煎至表皮略黄,烹上黄酒增香去腥,再放入清水、姜片、葱结,盖锅焖烧。当鱼汤浓稠至呈乳白色时,把咸齑末、冬笋丝放入,随后用大火烧沸,再用微火“吊”出咸齑特有的鲜味。对咸齑大黄鱼的鲜,正面已难以评价,只得借用个旁敲侧击的比拟:“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 咸齑黄鱼寄托着不少离乡背井的游子魂牵梦萦的乡愁,可谓“莼鲈之思”的宁波版。 遗憾的是,由于长期过分捕捞,使野生大黄鱼资源接近枯竭。那种把“烂肚皮黄鱼”从大海里捞上来,或许就是原因之一。2017年曾有报道称,宁波一条十来斤重的野生大黄鱼卖出了一辆轿车的价钱!好在对大黄鱼的保护行动相继开展,其中增殖放流大黄鱼鱼苗,已成海洋与渔业部门的一项重要工作。据报载,近三四年已有逾四千万尾大黄鱼鱼苗人工放流到野生大黄鱼老家——岱衢洋产卵场保护区海域。自然野生大黄鱼的资源也在慢慢恢复中,2020年底奉化两组双拖外海渔船,捕获到1500多斤野生大黄鱼,为几十年来所罕见,并经鉴定不是放流鱼苗的品种。这是一个好消息,说明浙江沿海地区长期开展的大黄鱼资源保护工作正在显效。 海水网箱养殖大黄鱼,则已在二十多年前普遍兴起。开始是养殖生长较快的南海大黄鱼,后来深水网箱试养传统的东海大黄鱼即浙岱大黄鱼获得成功,最近几年这项技术不断取得新突破,养殖浙岱大黄鱼频频现身于餐桌,以我的个人体验,其品质和口味已比较接近野生大黄鱼。 喜欢美食而不善烹调,有点说不过去。“君子远庖房”之论向为我所不屑,一旦大小黄鱼买进门,咸齑大汤、清蒸、暴腌、晒鲞……反正怎么喜欢就怎么来。 只是多少年过去,留在我舌尖上的“烂肚皮黄鱼”味道仍清新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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