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鲁言 屋前的玉米地 老林支书进来时,朱三爷正在闷头抽烟,烟雾弥漫整个屋子,他连抬头的意思都没有。 老林支书问:“怎么又抽上了?医生不是不让抽了吗?” 朱三爷答:“医生的话能听吗?你家林忠还是专家呢,每次回到村里碰上了,总是先递一根烟给我呢。” 老林支书辩解:“那叫尊老,递给你烟时他不是医生,只是你的侄子。” 朱三爷:“不管他是我侄子还是你儿子,反正他是医生。他自己都抽烟呢,还不让我抽烟?我都半身在土里的人了,穷讲究什么?” 老林支书被说得目瞪口呆,走过去,从朱三爷放在桌上的那包烟里拿出一根也抽了起来。原本烟雾缭绕的屋子里差不多已是浓烟滚滚了,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今天要与朱三爷一起抽个痛快。 两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就这样一声不响地继续抽了半晌。 轮到朱三爷不解了,开口问:“怎么?听说你家玉米地也要被浇成水泥地了?” 老林支书不作声,故意发出“吧嗒、吧嗒”的抽烟声,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回避。 “朱家堂村还有你办不成的事?”朱三爷抬起深深的额纹,盯着他追问。 “不是我办不成,是林木的媳妇太作了,这么闹下去,小两口日子没法过。仁堂哥,你看看,我是不是得学你,要放手啊?”仁堂是朱三爷的学名。一般情况下老林支书不叫的,顶多叫声三哥,从不带名。那声“仁堂哥”说明当下老支书内心有多么纠结啊。 “学我?”朱三爷反问。然后皱了皱眉。他的抬头纹更深了。老林支书看不懂对方在想什么。 老林支书在村里没服过谁,唯一服的就是老搭档朱三爷。朱三爷比他大5岁,今年75了。当年,他俩一起打过铁,一起做过豆腐,一起去修过水库。在那过去的岁月里,相伴做过许多常人没做过的事,吃过常人没吃过的苦。今天,农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朱家堂村成了全市第一批美丽新农村建设示范村,村民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越来越和美。朱三爷脸上那些天生的额头纹理,没有随年岁的增长而加深,反而更舒畅了。村民的土地被征了,很多房屋被重新规划,建造成错落有致的农村别墅了。只剩下屋前那豆腐块一般大的地,种点玉米、土豆、青菜、萝卜,一年四季郁郁葱葱的,不光解决了绿色蔬菜生产问题,也解决了剩余劳力问题。他们虽老了,可一辈子还真的没歇下来过,也不想歇。半年前,朱三爷家门口的玉米地被他儿子生生地铺上了白晃晃的水泥。老林支书当时就想,这一搞会不会带动村里其他年轻人呢。果然,一下子都看样了。他曾在家里餐桌上给小辈们暗示过,话里话外明确表示,朱三爷家儿子这个做法不地道,以后朱三爷没事干,会出事的。果然,朱三爷在半年后查出肺部有阴影加结节,病情不轻。但大家都说这不关玉米地的事儿,哪怕玉米地不变成水泥地,朱三爷的身体迟早要出问题,因为他抽了一辈子的烟。老林支书不认可这种说法,村里长年累月抽烟的何止一个两个,朱三爷那几个兄弟,谁不抽烟的,都好好活着哪。朱老太爷今年104岁,抽了一辈子的烟,因长寿还上过省城电视新闻呢。朱家堂村是全市闻名的长寿村,当然,长寿的主要原因是村庄背靠青山,面朝绿水。朱三爷身体仍很硬朗,只是说这个阴影真的不太好,要不是这个岁数了,应该去开刀,不开刀是属于保守治疗。而朱三爷家儿媳妇却说,亏得把玉米地弄掉了,否则,老爷子的病会加重;现在至少什么活儿也不用干,算是享清福了。但大家心里明镜似的,朱三爷自从失去了门前的玉米地,整个人没了精气神。医生明确不让他再抽烟,他为了提神,仍然不停地抽烟,而且比之前抽得更凶猛了,那不明摆着不想活了吗? 朱三爷想念玉米地的事估计只有眼前的老林支书能理解,因为他也即将失去心爱的玉米地。而且,现在正是玉米成熟的季节,而他大儿媳妇就不能等玉米成熟再铺水泥地吗?听说她已请了泥水工,明天早上就开工要把玉米全拔了。为什么?因为大孙女下半年要结婚了,说不能再等了,要尽快在玉米地上浇注出大块的水泥地,让新女婿迎娶新娘的车子能直接开到家门口。这理由看上去很堂皇,在大孙女面前,老人们还真的没话语权,这可是最心爱的孙女。大孙女一直在他们身边长大,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就给爷爷买了两条好烟,给奶奶买了新衣服。每逢过年过节,给爷爷奶奶买的东西比给自己的父母还多。这个借口触到了老支书的软肋。 朱三爷听了却呵呵地笑,阴阳怪气地说:“什么新女婿接新娘子时地方大些,接新娘子只一时的,难道天天有那么多人来你家接新娘子?你家有那么多新娘子可接吗?而玉米地变成水泥地了再也变不回来了。你知道,我家玉米地被占时,我儿子什么理由吗?一会儿说是玉米地太招蚊子,不干净;一会儿说是为了让我好好养老,清闲点;一会儿又说是为了符合新农村规范化建设。难道这么美丽的新农村就不该在家门口弄出一块地来?难道只有水泥地才符合乡村文明建设要求?村委会可从来没要求过,怎么,我儿子现在比村干部觉悟还高?好像他接了你的位置似的。”说完,朱三爷狠狠地吐出一口浓浓的烟圈,烟圈很大也很漂亮,慢慢地在空中散去。 一周后,老林支书家门口的玉米地,终究还是被灰白锃亮的水泥地替代了。 自行车修理铺 朱二爷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露脸的事,也没有多少现眼的事。 他是个极其普通的村民,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在村口的老樟树下修自行车。他已经很老了,似乎与村口那棵老樟树一样老了。但树越老,乘凉的人越多;而朱二爷摆放在村口的那修车铺,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年老而生意越来越兴旺。因为骑自行车的人越来越少了,生意自然越来越淡了,甚至有时连续几天都没一单活儿。但朱二爷仍坚持着,偶尔来修车的人,可能是从很远的村庄过来的,据说其他村已经找不到类似的修车铺了。或许这就是朱二爷坚持的意义所在。 有生意时,朱二爷当然是精神抖擞的,好像自己正干着一件非常伟大而有意义的事,地球缺他不可,整个朱家堂村缺他不可。每次修完自行车,朱二爷总爱点上一根烟,向没事闲坐在周边的人,讲述些年轻时经历的故事。 没生意时,朱二爷就用他那古怪的眼睛望着对面马路上来来往往的各类小轿车,数个儿,常常坐在那儿像被雾笼罩了一般。有时,他会晒着太阳靠着大树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某些时刻,看着那粗壮的大樟树,当阳光穿透浓密的树叶,斑驳的影子落在他身上时,恍如回到以前……只是当年,村庄会不停地有人走出来,这个时间点大家都会拿着家什往田里赶,还有隔壁邻舍之间最温情的问候,来往的还有猫、狗、鸡、鸭,甚至还有黄鼠狼…… 他知道,如今外面的世界早已变了样,今天的朱家堂村也早变样了。人少了,牲畜也少了,车辆倒多了起来。尤其是双休日,城里人往农村这边跑,都来看美丽新农村。好多年轻人也回来了,重新修葺了房屋,做起了农家乐和民宿生意。那些房子门前挂满了各色小盆栽,小草小花,城里的人都称赞说,好清新雅致的农家小院啊。朱二爷就在那儿轻轻地笑,笑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几十年前,他们家的小院到处是小草小花和野藤,那些充其量只能算是野花野草,什么时候能登上大雅?当时,谁又会稀罕那些自生自灭的花花草草?哎,风水轮流转哪,老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风水居然也会转到农村的花花草草上,这是朱二爷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儿。 有时那些骑电动车的人会停下来问他,修不修?他会惊奇地望一眼对方,摇摇头,算是回答了,潜台词是:你看我这八十多岁的老人能修那先进的玩意儿吗? 修车的生意越来越淡,但朱二爷依旧在大樟树下候着。那天,有个过路的陌生人,悠悠地说了一句,这大爷修的不是自行车,而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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