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容 家乡人习惯把地底下汩汩涌出的那一泓清泉叫做“出水孔”,它不是溪流,不是涧泉,不是特意凿出的水井,它是造物主在地球表面随意摆放的一颗露珠,永不会满溢,永不会枯竭;夏天是沁人心脾的凉爽,冬天则是如沐春风的温润。如果把“出水孔”比作世人,它该是深谙冬温夏清的孝子。 “出水孔”离镇中心不远,沿着古埠头一直往东不到百米,在一座小山脚下,旁边住着十余户人家,他们的门牌号码很自然地被称作“出水孔某某号”,也不知是当年搞邮政编户的人偷懒,还是那一泓清泉实在太出名了。出水孔共有大、小两泉,大泉方圆丈许,原本周围水草丰茂,出水孔人家为了方便洗涤,特意在旁边镶嵌鹅卵石,并用条石砌出一条长阶。小泉仅一脸盆大小,深不过尺许,水清如镜,可见底部细软的沙子。小泉里的水是用来饮用的,那时自来水还没通到镇上,出水孔人家也不打井,几十号人用小泉饮用、大泉洗涤,轻轻松松就解决了用水问题。出水孔的奇妙就在于此:别看小泉只有脸盘大小,一个水桶下去就见了底,但转瞬之间,清澈的泉水无声无息地涵满孔眼,像一汪水晶。有一年大旱,不但溪流干涸,全镇几乎所有的水井也都见了底,只有出水孔的两口清泉还源源不断地向附近的居民提供着生活用水。出水孔人家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对出水孔里住着龙王的传说深信不疑,筹资在出水孔附近修了一座亭子,亭子叫“清泉亭”,不过出水孔并没有被称做“龙王潭”。亭子里的一副对联让人过目难忘,借鉴了灵隐寺冷泉亭的名联:“此泉自何时清起,此泉自清时清起。” 如果你在三十年前的夏天来过出水孔,就会看到两口泉水里沉满了西瓜,这是善于在清贫中享受乐趣的出水孔人家的生活智慧。在童年的夏夜里,出水孔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主妇们给光屁股的孩子洗澡,顺手把换下的衣服洗了,亭子里有人拉二胡,有人依着旋律唱上一段戏文。月亮渐渐升高了,云影在泉水里徘徊,出水孔人家把躺椅搬到泉边,先用沁凉的泉水擦一遍,然后躺上去望着幽蓝的夜空,兴致盎然地聊着家常。清脆的捣捶声夹杂着欢声笑语,月光在此起彼落的捣捶中洒落成一地水花。到出水孔洗衣是需要等待的,附近工厂里的女工索性上完夜班再来,那时候出水孔只有寥寥几人了,当最后的一片捣衣声随风飘散,躺椅上的人们也发出了香甜的鼾声。 老街的人们都有点羡慕出水孔人家,认为他们平白无故地获得了一块风水宝地。事实上,出水孔人家也从来没让人失望过。出水孔有一位姓吴的郎中,是祖传的杏林高手,尤其擅长中医妇科。不但在小镇家喻户晓,声名甚至远播县城和周边乡镇,人们得了药方,还不忘从出水孔里舀上一壶清泉,说这是“神水”,用来煮药,再好不过。出水孔里还有一位技艺精湛的酿酒师,他做的糯米烧远近闻名,就连县城的食堂、餐馆也上门求购。他上门做酒有一个特点,粮食当然是主人家自备的,但水必须是他自带的,他不辞辛苦挑来的正是出水孔里的醴泉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来出水孔,总会顺便带走一壶“神奇”的水,尽管他们明白自己所为,不过是寻求古老的心理安慰罢了,但他们坚信“心诚则灵”的朴素道理。 是的,出水孔终究只是地下水的一种,它清白,朴素,本身并不带有奇幻色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随着自来水的普及,出水孔热闹的生活场景逐渐消失。出水孔人家嫌那里太偏僻,有条件的早就搬到繁华的镇中心或城里居住了。清泉亭毁于一次猛烈的台风。只有那一泓清泉,在又一个夏日的夜空里,恍惚对着灿烂星河,一次次默默地“洪波”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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