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雪 对夏天不完整的描述 初夏,如果恰巧是晴天,那种气息就会给人以初恋的感觉。青草碧绿,树叶碧绿,它们的汁液饱满地充盈在表皮外端,溢出来的部分就弥漫成看不见但绝对闻得到的气息。碧绿与嫩绿是有区别的,嫩绿是一种浅显的绿,绿色中洇着毛茸茸的白皙,而碧绿是一种纯粹的绿,一种张扬的绿。碧绿的气息是季节走向舒展、生命走向成熟的气息。 夏天使人们更容易自然地裸露自己的身体。自然地裸露身体真好,总觉得给人一种坦率地袒露心扉的感觉。包裹多了,就有不经意的掩饰,因而夏天显得比较率真。而率真也是恋爱所必须的。扭扭捏捏不是夏天的性格。如果夏天是一种性格的类型,我愿意选择它。 其实进入夏天,在江南地区要经过梅雨季节。梅雨斜斜地落下,划过的痕迹细细的,但绝对晶亮。它那水晶般的晶亮似乎隐含了整个童话世界。梅雨靡靡,雨水顺着树枝流淌,一部分赖在枝头不走了,凝结,凝固,变成了饱含汁液的浆果。那些浆果的颜色,是草木与雨水恋爱的结果,有甜甜的红,有酸酸的青,有涩涩的紫,有淡淡的橙……恋爱有多少种味道,浆果就有多少种颜色。 夏天的主流是奔放,梅雨的缠绵是为奔放所做的铺垫。经历了很多事情,季节也变得豪爽了。夏天,艳阳高照,风是热的,地是烫的。夏天,远处有蛙鸣悠扬,枝头是蝉儿高唱。夏天,汗流浃背是一种酣畅。夏天,有雷阵雨,雨后有彩虹。 年轻时我写过诗,我在诗中是这样来描述夏天的积雨云:所有的岩石被炽热的烈日熔化/升腾起斑驳的云缕之后/在远离山川的蓝色的大平原上/耸起岹峣的雄性的抑止不住冲动的悬崖……那时,我22岁,也许生命也刚刚进入夏季。至今,我仍然迷恋自己年轻时对夏天刚性的描述。 不过夏天也有柔性的一面。荷花是夏天的花,夏天摊开手掌就是荷叶,夏天捏拢拳头就是莲蓬。荷花的秉性为夏天赢得了荣誉。水菱是夏天的果实,有虚张声势的刺,却温柔坦荡地浮在水面上。水菱更像是懂得爱情的女人。 人们没有比这个季节更喜欢水的了。人们与水的亲密接触让我看到了人与自然本身固有的和谐关系。往常,人往往喜欢装出比自然更厉害的样子,即使在春天走进田野,他们仅仅是欣赏——这种欣赏更像玩赏或者是赏玩。“踏青”二字,往往会让我的心绪糟糕得一塌糊涂。春天葱茏的颜色怎么就能轻而易举地“踏”上去呢?只有在夏天的水里,人与水平等了,彻底地平等了,人就像一条鱼。鱼和水的关系肯定是一种天然的和谐关系。 因为渴望清凉,井水也令人怀念。当然,包括溪水,潭水…… 夏天的生物是多样性的。藤架上,袅袅的瓜须,螺旋式地向上延伸着;宽大的叶子,随风摇曳。垂下的瓜多是弧形的,而果是浑圆的。有些圆弧形的瓜,太沉甸甸了,所以必须匍匐在地上。向日葵算是高大挺拔了,缨须金黄。蜻蜓点水,也点草丛中的花蕊。蝴蝶翩翩,成双成对,高低起伏都追逐着,就像给人类演示爱情。蚂蚁在地上列队而过,金龟子贴在树杆上喘息……夏天不会给人以生命孤单的感觉,夏天远离人生的寂寞。 夏天的晚上星星特别多也特别亮,夏天的星星给神话和传说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源泉,也为人间的爱和被爱提供了无须说明的理由。夏天的地上也有星星,那是四处游走的萤火虫。连夏天的梦里也有星星,那是恋人顾盼的眼神,或者是自己游离于身体之外的梦魂熠熠生辉的憧憬。 夏天还有蚊子,它是在夏天有代表性的让人讨厌的东西。当然,让人厌恶的还有苍蝇。也许,没有蚊子苍蝇的夏天是不完整的夏天。蚊子把人类的血液作为它的食物链中的一环,莫非上苍造物的时候就是想给人类留下某种启示? 夏天最热的时候,第一季水稻收割了。水稻金黄色的外壳,永远会让人产生踏实的感觉。那些刚刚插下去青苗,在波光粼粼的月夜下,恬静地酣睡着;田埂边堆起的草篷,就像是摇着扇子静静地守护着它的外婆。 过了夏天,就是秋天——这是废话,其实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对季节变换而言,这是废话;对照人生的历程,这是远山寺院里传来的钟声,若有若无,只有细心的人才会感受到回声悠悠。 眺 望 眺望是一种姿势;站在稍高的一个位置上,譬如村口的土墩,古城的一截残垣,或者是海边一块突兀的礁石,出神地凝望着远方。眺望是一种很质朴的姿势,它应该不同于眼睛轻描淡写地一瞟,因此它的背景应该也是质朴的。无法想象在浮躁氛围里,陶醉在喧哗的情境中,人的目光和思绪会触及远方。富丽堂皇的背景,容易使人的视野囿于明明暗暗的壁灯所辐射的范围之内,思绪漂浮在啤酒杯的泡沫之间。 眺望又是一种心情,这种心情可能是闲适的,也可能带有某种淡淡的忧伤。闲适的眺望往往伴随着漫无边际的幻想,让幻想的快慰弥补现实中的诗意匮乏。而忧伤的眺望总带着深切的期待,它所凝结的思恋、怀念或渴望,远在地平线之外。也许,带有淡淡忧伤的眺望比闲适的眺望更有审美意义。许多风景点上孤立的巨石、陡峭的山峰,往往被想象成不同类型的眺望者的化身。人们在这些石头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唤起了内心中未曾泯灭的向往。 眺望好比心灵的散步,麻木的人没有眺望的心情,而绝望的人则是没有眺望的勇气了。眺望能给心灵插上一双彩色的翅膀;有了这双翅膀,眺望的这一端,与目力所不能及的另一端,能够心有灵犀一点通。借用前人的诗句,就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眺望的人在眺望中不断创造着属于自己的意境。远在天边的一缕白云,空中飞过的雁阵,掠过脸庞的一丝凉风,都能幻化成一种诗意的遐想,激发起源于内心深处的冲动。 现代人已经很少有人执著于眺望了,或许他们的心目中已经没有值得牵肠挂肚的远方;因为他们已经感到满足,眺望对知足常乐的人来说是一种奢侈。或者他们虽然意识到生活中的遗憾,但庸庸碌碌之中已经寻觅不到眺望的制高点。于是眺望日益成为一种古典意味的情结,成为一种雕塑般凝重的姿势,一种超越现实的情愫。城市的楼房越造越高,但是打开窗户,专注而深情地眺望的人很少,东张西望的人很多。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东张西望比眺望更能满足视觉上的快乐。 我是在一个黄昏时刻,突然从脑海里冒出“眺望”这个熟稔而又觉得有些生疏的词汇的。熟稔的是这个词的意思和用法,疏远的是这个词所表示的动作、神情以及内含的文化意蕴。好在这个黄昏是纯粹的时间概念,而不是一种年龄的象征,这是不是在暗示我些什么?眺望作为一种内心的精神需要,其实每时每刻都隐伏在我的心中,它渴望超越对人生平庸的一般状态的感觉,回归诗意化的生活。倘若在人生的黄昏才掂量出眺望的分量,那对我来说绝对是一种悲哀。 其实,我们是非常荣幸的,因为有无数前人的肩膀,可以作为我们眺望的制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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