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见市场上有鞭笋上市,便喜滋滋买回家。顿觉生在江南真有口福,一年四季都不缺笋,春有春笋,冬有冬笋,夏秋间则有鞭笋。 说是鞭笋,其实很少有人知道,鞭笋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笋。笋是竹子的幼芽,长大了就是竹子。鞭笋是竹鞭,不会像笋那样破土而出,不会长成竹子。《中国林业辞典》释:竹鞭是指竹子细长的地下茎,横走于地下,鞭生节,节生芽和须根,一些芽(孕笋)发育成笋,另一些发育成新鞭。即笋是由竹鞭节间分蘖的芽长成的,竹鞭本身并不是笋。显然,一片竹林是否生长兴盛与竹鞭的茁壮成长息息相关。因为它的形状长得有点像马鞭,所以叫竹鞭,其中前端部分又长得像笋,又鲜嫩,可以像笋一样当菜肴吃,再加上它总是在土层里倔强地横向穿行,所以人们给它起了个形象的名字:行鞭笋。 竹鞭到了夏季才开始生长,也就是在地面下十几厘米至几十厘米深浅的土层里横着蔓延。到了深秋,纵横交错的竹鞭上长满了笋芽,竹鞭便慢慢停止生长,开始把自己的汁液输送给幼小的笋芽,哺育它们成长。到了寒冬,当笋芽在土层下壮硕成一串串小马铃薯状的冬笋,竹鞭却已萎缩干瘪,甚至前端也脱落断裂了。到次年春天,春笋蓬勃生长,竹鞭早已成坚硬的枯藤状。大约到了五六月份,等所有春笋都长成了竹子,竹鞭又重新滋润过来,在老鞭上长出新鞭,开始了新一轮的生长和孕育周期…… 我们平常所称的行鞭笋,是竹鞭前端较嫩的那一部分。在夏秋生长期,它外壳滋润鲜黄,壮硕的体内汁液饱满,被人们奉为美食。行鞭笋有独特的清香和鲜味,最宜于做汤。浙东一带常见的是行鞭笋与咸齑(即腌制的雪里蕻咸菜)烧汤。椭圆形的象牙白鞭笋片与在汤水里舒展着的褐黄色咸齑叶相映,色香味也就全在其中了。被誉为性灵诗人的美食家、钱塘人袁枚是非常喜爱吃咸齑、鞭笋的,他在其饮食名著《随园食单》中称:“当三伏天而得冬腌菜,贱物也,而竟成至宝矣。当秋凉时而得行鞭笋,亦贱物也,而视若珍馐矣。” 鞭笋和咸齑都是浙东一带的传统特色菜,宁波人将两道菜配在一起,虽是家常菜,却是随园老人眼里“至宝”加“珍馐”的上品了。 我最初喜欢上行鞭笋,是因为一位初中同学。记得有一年暑假,我曾跟他去山里他外婆家玩,他外婆就是用自家小竹园里现掘的行鞭笋来招待我俩的。从此我就爱上了行鞭笋的滋味,并且随着年岁的增大,越来越离不开它了。这些年的夏秋间,我家餐桌上三日两头不可或缺的,也只有是它了。 我像袁枚老先生一样喜欢行鞭笋咸齑汤,尤其是在夏天酷热之时,一碗鞭笋咸齑汤上桌,暑气收敛,胃口顿开。平日我享用较多的还有行鞭笋毛豆汤。按袁枚先生的说法,所谓烹调之法无异于“相女配夫”,“使清者配清,浓者配浓,柔者配柔,刚者配刚,方有和合之妙”。行鞭笋和毛豆正是“清者配清”的绝配:首先是时令配,当行鞭笋可掘而食之时,也正是毛豆可采撷之时;其次是色味配,袁枚先生曰“目与鼻,口之邻也,亦口之媒介也。嘉肴到目到鼻,色臭便有不同”,行鞭笋的象牙白,毛豆肉的淡淡绿,还有从毛豆肉上褪下的半透明的豆衣,片片缕缕在汤水里荡漾,净若秋水秋云,芬芳之气扑鼻而来,真“不必齿决之舌尝之而后知其妙也”;还有营养和药理配,行鞭笋低糖低脂,富含植物纤维,可消痰化瘀滞,促进肠道蠕动助消化,及降血压、血脂、血糖之“三高”,而毛豆富含植物性蛋白质,又含丰富的钾、镁及维生素B族等元素,两者营养互相补充,能有效增强身体免疫力。而对我等要喝点小酒之人来说,毛豆可佐酒,汤可淘饭,真是两全其美。我还喜欢用行鞭笋炖鸭蛋汤和行鞭笋炖蛤蜊汤,除了荤素美味互补,其性偏凉,也是消暑佳肴。 绝大多数人喜欢吃行鞭笋的前端嫩头,在市场上我常常见到顾客要求摊主将鞭笋的后端老头砍去。而我却觉得行鞭笋嫩有嫩的鲜美,老头有老的风味。所以我在购买时也时常把摊主砍去、别人弃之一边的行鞭笋老头也一并要来。我习惯把行鞭笋的嫩头和老头放在一起烹煮。行鞭笋嫩头口感脆嫩,老头纤维十足,嚼劲大,滋味长,一餐既毕,我的面前往往会留下一小堆酷似甘蔗渣的鞭笋渣,并且餐后口腔齿颊特别洁净、清新,至今我仍满口真牙,且无任何一颗经过修补,这也许与我在一年中有近半年在餐间嚼行鞭笋不无关系。有一次,在与朋友聚餐时我这么一说,有朋友开玩笑说:明天市场上的行鞭笋行情要看涨了! 行鞭笋如此美好,但大中城市里的人们是很难有福享用的。一来因为竹鞭主要用来发笋长竹的,如把它都掘了,次年也就不会再有新竹生长了,所以过去有些地方是禁止采挖鞭笋的,甚至也禁止食用。竹农大都只是在删除过密、多余的竹鞭时才挖掘出来,自吃有余时才会去市场出售。产量如此之少,自然就无法抵及大中城市惠及更多人的口腹了。二来也因为鞭笋不宜贮运,适宜于当日挖掘当日鲜吃,否则其鲜味会大打折扣,所以也仅在一些周边有大片竹山的城镇集市里才可能寻到它的踪影。即使是像我这样生长在竹乡的爱鞭笋之人,有时也是预先与摊主约好,才得以每年两季几乎天天能有鲜嫩的鞭笋进家门。我那位初中同学后来留居海外,他曾说他一踏上故土的第一个念想就是行鞭笋。行鞭笋是他青少年时期的人间清欢,寄托着他浓浓的乡愁啊! 遗憾的是,虽然历代礼赞竹笋、竹子的诗篇举不胜举,但要找到一句歌咏行鞭笋的诗却是难上加难。即便是爱竹如命、写下“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诗句的美食家、大文豪苏东坡,竟也没为鞭笋留下一诗半文。但我相信在他的“人间有味是清欢”的诗句中是有鞭笋的位置的,因为他是喜爱鞭笋的。他在杭州出任刺史时曾原创了一道“糟烩鞭笋”,至今仍是杭帮菜系里不可或缺的传统名菜。好不容易找到北宋文学家、江西诗派开山之祖黄庭坚的《谢人惠猫头笋》诗和南宋诗人范成大的组诗《春日田园杂兴》,诗里都写到了鞭笋。《春日田园杂兴》中的一首如此写道:“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晌开。舍后荒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诗前三句泛泛而写,末句对鞭笋的特写如奇峰突起,全诗顿然气韵生动。但春日是竹鞭蛰伏、停止生长之时,那时候怎么会有鞭笋穿行过墙来呢?大概是诗人误把春笋当鞭笋了吧。黄庭坚在《谢人惠猫头笋》中的诗句曰:“长沙一月煨鞭笋,鹦鹉洲前人未知。”在农历一月,竹鞭早已成枯藤状,诗人笔下的“鞭笋”大概不会是我们这里所称的鞭笋吧,并且诗题所示的“猫头笋”从形状上猜想也与马鞭似的行鞭笋迥异,而猫头之状倒是与团鼓鼓壮硕硕的冬笋之貌颇为相符——他说的长沙鞭笋大概就是冬笋吧。 行鞭笋就是这样不太为人所知,作为竹子的地下茎,它不像竹笋那样出头露面,更没有竹子那样摇曳多姿。它总是默默地、坚韧地穿行在地底下,我们在竹林中偶尔见到它露出地面,也是因它经过处土层太浅或为避开坚硬的岩石而短暂地穿出表土,它随即又会在附近一头钻入土里,在地表上显露的仅是它一节或数节身子。最令人惊讶的是,行鞭笋吃在嘴里是鲜嫩的,但它们以其坚硬的鞭箨(壳)在地底下纵横驰骋,以自己无声、不为人所知的行进,去萌发出更多更壮实的笋芽,从而长成漫山遍野的竹林。 有一次去山中漫游,见竹农们在改造一片竹林,一面山坡上的表层山土都给扒开了,我惊愕地发现:层层叠叠、交错勾连的竹鞭纵横密布,好似摩天大楼开建时地下基础层密密实实的钢筋网。原来,在广袤翠绿的竹海之下,竟然还隐藏着一个人们平常看不见却同样广袤的竹鞭之海。竹农说,竹林有多大取决于竹鞭在地底下分蘖得有多大。竹鞭在地下默默地开拓着自己的广阔疆域,它们是默默无闻的竹林之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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