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萍 有一年,浙江省作协开会,我和古丽恰好住同一个房间。她接打电话,一会儿用汉语,一会儿用维吾尔语。她普通话的标准程度让我这个南方人汗颜。其中一个电话,好像是她打给弟弟的,用的是维吾尔语。轻轻柔柔地诉说着,有时又用悠长、凝重的口吻。我听不懂,但是我感到了一种神秘和魅惑,好像是她在讲一个神话故事。于是,对于古丽,我满怀敬畏。再一个特点,古丽一天换两套衣裙,绣花、蕾丝都非常精致,她身材苗条,走起路来袅袅娜娜,飘飘欲仙。她说她喜欢换衣服,她以换衣服的方式来怀念她那个逝去的做裁缝的父亲。 直到后来我读她的散文时,我对她的写作语言和叙述方式也是一样的“惊羡”。一位维吾尔族女子,她对汉语言的驾驭能力,无论是语词的丰富妥帖、各种修辞手法的娴熟运用,还是节奏、气息,丝毫不逊于汉族作家。而且,因为她的维吾尔语的思维,天生给人一种新奇感。大量的通感和譬喻,因为一些维吾尔族独特的意象而意趣盎然,生动幽默。有的时候,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阅读那些西方名家译作的感觉。我想,古丽的头脑中有一架翻译机,她在汉语和维吾尔语之间切换、移接、融合。这种融合,如水中被一圈圈涟漪打碎、拉长而又相互交织的万物那美丽的倒影,更加炫丽更有情味。 “这让我有种幻觉,仿佛维吾尔族那些古老问候语,像深秋的葡萄一样一长串一长串挂在我们之间。”“渐渐的,玉素甫学会了平时很漂亮地折叠自己。折叠是为了在合适的场合下,更优雅、自如地打开。”“不要让自己成为钱的驴,让钱骑在身上 ,钱是人的驴,人应该骑着钱走。”这种语言,在《蕴情的土地》里俯拾皆是。 语言是思想的外衣,是心灵的泉水。和语言一样碰撞融合的是古丽所浸淫和映射的文化。古丽的父亲,从南疆到北疆,最后在大梁坡扎根。而古丽,从北疆到江南,最后在被称为“东南最名邑”的余姚栖身。古丽的身上,流着父族(维吾尔族)和母族(回族)的血。多元文化的洇染,使她能跨文化书写,多维度思考。于是,在《蕴情的土地》中,你看到一路行走一路思索的古丽。那柯桥的干菜泡饭以及绍兴老酒的气息,越剧、绍剧的此起彼伏的唱腔,高鼻深目的她习以为常。打馕、烤羊肉、吃大盘鸡、卖石榴汁的场景让她如此亲切。她可以吟咏着汉族士大夫的文绉绉的诗词,同时也可以毫不掩饰地剖析自己的家族和自己,袒露那些幽昧的隐秘。多少年了,她感受过散失、压抑和焦虑,因为在暗夜痛过,才有一颗悲悯的推己及人的心。她在追寻她的同胞,她的亲人,她的父母种族的历史和当下的生存状况。她去了运河沿岸的柯桥布料国际市场和义乌商品市场。那里的维吾尔族,是一群“创客”,他们或为改变命运而来,或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而来。他们感觉,是自己将这折叠的城市打开了。确实,开放、融合使城市充满了无限的商机和动力。她踏入了湖南桃源县枫树乡,这里的人们远离家乡,已经失落了语言,连样貌都在“失去”,但是翦姓人努力保存着自己的历史。在山东德州苏禄国东王的墓边,她感慨:生活,已在另一片土地打开,但还有一个“回”字可守。古丽的身份和阅历,使她不论置身于繁华的都市,还是深山古村,面对着教育背景、文化心理不同的维吾尔族、回族同胞,她都可以迅速找到一个切口, 直达内核。她的着眼点,通常是一个小物什、小细节甚至一句话,然后就会深度打开。这使我想起维吾尔族著名的英吉沙小刀,虽小,却刀刃锋利,直击要害。比如,一个手指的勾连使亲情的血脉瞬间打通、连接。一顶流蜜的花帽上,是故乡的气味、是甜蜜的乡愁。一个刺绣的瓦当纹和蚩尤图腾,使得六百年的历史在年轻人心中长出了新的枝丫。 而在《七日》《我与你终有一会》《弟弟的神坛》中,古丽叙述了自己的家族和家人。这时,她不需要一把利刃,她只要把自己折叠的记忆打开就行。在这里,你看到了一个从北疆到江南的女子,她的失散的故乡、内心隐痛以及她的寻觅和希冀。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曾被割裂的压抑的古丽,却又看到了一个把自己缝合得坚毅的蓬勃的古丽。古丽在对自己的内省中,写出了一个群落、一个民族以及一种文化。这些折叠的匣子打开,里面有斑驳的文化图景和千折百回的心境,这是一个作家最丰赡的财富。 最后,我还是说一说我读到的关于衣服的细节。童年时,父亲带古丽餐风宿露,把她放在驴车上,怕她着凉,就去收人家晾着的衣服给她套上。而等日出时,又脱下晾回去。突然我想到了她频频换衣服的细节。我想,当年,她初来江南打拼时,她是否迫切需要一件文化的外衣取暖,能迅速融入?而她写到一个在柯桥生活的维吾尔家庭时,“维吾尔语在他们这个家庭也像叠被子、叠衣服一样,被折叠起来,大面积的汉语环境中,玉素甫和妻子、孩子穿着出门的‘外套’便是汉语。” 如今,古丽已经华服无数。是的,打开匣子,把折叠的记忆打开,把美丽的衣服都晾出来吧,让那些锁在衣服上的花朵,在阳光下灼灼怒放。 (《蕴情的土地》宁波出版社 2021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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