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军

    荒废了十多年后，我才意识到住了许久的房子里有两阳台。

    身处顶楼，阳台一前一后存在于逼仄繁闹的城市空间里。南阳台约二十几平方米，四方半封闭，前临一条浅河，再远是一览无余的蓝天白云。天好的夜晚，关了灯，市中心三江口东门口的辉煌，于静夜中为一个无所适从的人，点了盏暖慰的灯——彼时，儿子正上高二，父母多病，兄长住院，无处用力的生活让我气急败坏。换种生活方式，转移生活重点，给孩子、自己、家庭和日子，一个喘息释放的空间——我想，为什么不把阳台养成一个露天茶室呢？

    种花也惹草

    买了茶桌，闺蜜给了套旧茶具，敲敲打打装上摆上，烧壶热水也能喝茶。阳台角落堆了几盆五针松，长年缺乏照顾，懒散疲乏。我设想中的茶室是绿意葱茏鸟语花香的。这样的期待，应该经由时间的熬制慢慢“养”成，岂是一时冲动能臆想出来的。

    是两截硬扯来的爬山虎藤，开启了阳台的峥嵘。

    上公园，看到一处林子特别青郁，树上爬满了爬山虎，叶子肥亮壮硕，一律嘟嘟向上，够着树尖儿和蓝天太阳，天地不怕且有从没吃过苦的勇气，正是茶室所需的生力军。

    费了老劲儿扯了两段，趁叶片还坚挺，回家挖坑埋入大盆，殷勤地培土浇水。叶片还没回过神来，依旧神气活现，配上氤氲的热茶和袅娜的香，拍了几张发圈，宣告茶室正式“建成”——茶桌古旧，茶器古朴，茶色蓊郁，再点缀绿得发亮的叶，一时赞许声雷动，满足了我的虚荣心。端杯茶喜滋滋地想：快爬快爬，爬过发梢攀上墙绕满椅子，占领整个茶室吧……

    盛夏种的，没挨过下午，傍晚时分叶片渐渐萎靡，任我怎样灌水都没用。天太热？水太少？对勉强移居不乐意？次日中午，叶子干枯，一搓簌簌作响，藤成了光杆司令。终是硬扯来的，没根系，酷暑里如何存活？像人，生活比盛夏严酷，只有本本分分过，有根，把分秒扎在时间的褶皱中，勤恳务实，才能取得生活的养分，争得存活。

    经此，我改变了养的计划，阳台左右种凌霄，期间点缀玉兰、栀子、杜鹃和常青藤……它们来自市场，师出有“根”，正常养法，不怕不活。至于爬山虎，早已干枯萎黄，怎与阳台相配，被弃在角落中，风吹雨打日晒虫爬，从此相忘于江湖……

    来年二月，阳台被倒春寒警告，依旧萧瑟，大家在初春中瑟缩不前。艳阳下瞥见一丝隐绿，细瞧，是爬山虎的芽儿，难道是那两截被我随意丢掉的藤？

    瞧，褐枝上透出几点铁锈红，似是雏鸟的舌，啾啾在料峭中叫唤，听不出丝毫抱怨，关于去年夏的干渴、秋的萧瑟和冬的冷酷呢？没有。只有迎接春的欢欣……没有根的爬山虎，是怎样挨过艰难困苦的？

    几日春风后，爬山虎叶破壳而出，嫩生生的红。不几天，叶子由嫩红变成嫩绿，神气活现。耐心等阳光多晒几日风儿多吹几天，你的注意力还在阳台其他植物初长出的娇俏上，突地，被一墙的爬山虎惊到——哇，怎么到处都是它们的绿了呢？

    那叶新鲜蓬勃，叶尖一顺儿朝下在墙上铺得均匀，红绿黄绿浅绿正绿深绿墨绿……是哪个孩子刚学了渐变色，用了所有绿颜料，层层叠叠画得细致，不容有人质疑。叶是商量好了吗？没重叠不留空隙也不挨挤，你一片我一片你一言我一语，从从容容好不热闹，春的诗篇。

    是去年随手丢的两支爬山虎的残枝败叶。

    我为自己的轻率感到羞愧——原来，没有根还身处逼仄与考验，也要学会活下来，向困难要正能量，向挫折求快乐，在日子的不堪中，榨取成长的水分，向下向上左突右击，抓住每个机会，活得摇头晃脑眉开眼笑。

    生活再怎么风尘仆仆，只要努力，深情就不会被辜负。

    迎来鸟儿做客

    阳台养了三四年，二十几平方米的地方呈出小森林般的繁荣。木盆瓦片间，窸窣爬着蜗牛，数落鼻涕虫太爱漂亮，到哪里都明晃晃亮晶晶。石臼里金鱼在睡莲下摇头摆尾，打量着慢吞吞的田螺姑娘。大小蚂蚁匆忙来去，偶尔招呼飞过的蝴蝶蜜蜂，后者哪有空说话，钻在花中间流连忘返……还少了什么？是鸟。

    有鸟。

    大小鸟儿都来了。我只能躲在帘后看——小鸟成群，四五只列一小队，头顶黄帽身穿褐外套，得意神气。大鸟比鸽子大，身侧一道亮黄，“倏”地如闪电。无论大小，这两种鸟儿都让我生气。

    小小鸟最狡猾，一只带队扑啦啦停在阳台，站稳后挺起小圆胸脯伸出细爪挠挠脑袋，佯装梳理和树们打成一片，眼珠滴溜溜转着侦察有无主人的味儿。一看没人，扑拉下翅膀，侧头招呼远处几位，于是，一道光闪过，阳台沿上又多了几位，亲亲热热聚拢，算计着是否落到阳台中。

    要养阳台，必端正态度，要“择”手段“请”鸟常来。

    宁波有名点心“黄金大油包”，父亲在世时，常十几个地在老家镇上定做。买来吃不完，趁双休拿出来供奉鸟儿们。

    大鸟先来赴宴，不管我在不在，落在阳台埋头急啄，防腐木震动几下，没等我和它们打招呼，一个馒头下肚拍拍翅膀走了，来去自由理直气壮。一会儿又停在阳台侧的储水缸沿，低头狂饮几口天水，和在外贪玩了整天的小孩儿无异，大摇大摆旁若无人。我拿眼瞪它们，它们也照例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有些生气。

    小小鸟从不，打探到地上有食后并不急着开宴，停在阳台边小声议论，叽喳着犹豫不决。

    后阳台房内茶点香，曾有鸟飞进啄食，看我进来，慌不择路。最后是我捉了它们送出门。

    我把鸟儿们当成朋友，想方设法“讨好”，它们倒好，根本不拿我当回事。还能不能愉快相处了？！

    为了养成我的阳台，我投喂给鸟们的食物，逐渐变得声势浩大——稻米、蛋糕、应季水果……甚至，我还在葡萄架上搭了几只鸟窝，找枝埋碎布做支架不亦乐乎……鸟来得多了，胆小的来了即飞，留下喳喳笑；胆大的会在我在时，离两三米的地方踱步陪伴；也有的不说笑，保持距离，我看书它啄食互不干扰……放平心态和平相处，它们也能放松警惕，在我的阳台上慢慢“安顿”下来。它们的“生动有趣”成就了阳台的“声色俱全”。

    生活并非天生恶意，时刻想着坏主意。或者，是我们对生活有着天生的敌意，把一处处考验、磨炼，当成过不去的狡黠和为难。放下芥蒂，像和鸟相处那样，把一切当成俗常，用平和面对，生活也会还以一些和颜悦色。

    养心、养日子

    活着就得向前，日子看似不紧不慢，过去了的永不回返，唯有珍惜和乐观。转眼，“养”阳台已七年了，期间，儿子经历高考独自去台湾读书，现已投入职场；父亲脑梗住院到去世，有近两年的时间横亘在其中；安顿陪伴八十几岁的母亲，像养了个孩子；在职场和医院中来去奔走，安抚病危的兄长……生活并不因你是谁而改变嘴脸，用乐观、自然的生长方式，才能存活。用平和、宽容的心态才能和世间共存。有人养狗养猫，我养了个阳台，通过对花草虫鱼的投视和关注，把陷在生活夹缝中的自己解救出来，抽离其中，不和生活对峙，还以本有的自由和自在，对话、安抚每一刻的彷徨和不安，在风雨中绽放出春日般的笑容。

    后来，我又为阳台铺了地板、设了榻榻米……闲暇时，书香茶浓，音乐声淡淡的，我关了阳台门，也关了屋内柴米油盐人情世故——鸟来讨食，蜗牛寻水，花没心没肺，想也不想就开了……无论怎样，风雨都无法撼动生活的快活，我被阳台滋养，气定神闲，一觉睡到月满阳台……

    如此，养阳台便是养心、养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