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流年催梦生:进朝南院门,过前明堂(天井),穿东西厢房相夹的敞堂至后明堂,中间的楼梯间将后明堂一分为二,左边被石砌水柜所占,右边有一口水井,东北角小弄堂有门通向后街(狮子街);扶梯而上是U形回廊,连通着前后两幢主辅楼……如梦中灵桥路45号这般中西合璧的老墙门,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宁波老市区仍随处可见。 灵桥路45号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前的门牌,在随后的改名风中,一度被改为延安路68号。那时在楼上阳台南望,正南方向没有二层以上建筑,记忆中天气晴好时能望见遥远南天下若有若无的峰峦影子。近处隔濠河东南相望是一支日夜冒烟、弥散着油脂味的高烟囱——那是由1949年前宁波工业“三支半烟囱”之一的通利源榨油厂嬗变而来的宁波榨油厂,邻近还有物资局仓库、浙东布厂、宁波一中(当时校名)等单位,排列在奉化江和濠河夹出的狭长地带上。现濠河已被填为路面,这一带已被辟为美轮美奂的沿江公园,原45号墙门附近崛起了柳逸花园等高楼。 当年物质生活的简单似未妨碍墙门内小伙伴们找到足够多的乐子。如从小店买一分或两分钱一个的橄榄,吃完把核一端截去,磨圆尖端,在核内小孔插入鸡毛,当羽毛球玩。卸下门板,拦腰横放一把扫帚当网,玩“蛋壳球”(乒乓球)。蛋壳球是七分钱一个最便宜的玉兔牌,偶尔玩一毛一分钱一个的健将牌。谁有一副球拍,哪怕是用三夹板自行锯成的,谁就是游戏的中心人物,对他的赖皮球也会迁就——生怕他一不高兴收拍不玩了。心爱的蛋壳球不慎被踩瘪,拿沸水一泡又圆了。球出现点裂缝,贴上橡皮膏“轻伤不下火线”。真裂得不能当球玩了,也会物尽其用——晚上到濠河边上点燃它,抛到河水上空当“照明弹”玩。至于自制“打煞胚”、寻幽猫、官兵捉强盗、做皮筋纸弹枪、抛“角子”、打玻璃球、男打虎跳女竖蜻蜓(那偶然上衣哗的一下倒挂的瞬间真是惊心动魄)等等,不一而足。有的男孩还会踢毽子、跳橡皮筋,因为年龄相仿的孩子就这几个,男孩女孩也就常玩在一起了。 手拉的粪车、垃圾车穿行在街巷间是当年市区一景。粪车、垃圾车都是木制的,黑色,前者车体是有盖的扁椭圆形,后者是敞口的长方体,形似小坦克、小装甲车。当拉车的环卫工人摇响铜铃,人们纷纷提着夜桶(马桶)、痰盂或畚斗从墙门里鱼贯而出。有时“小坦克”“小装甲”晚到一步,夜桶、畚斗就在路边排成一排严阵以待了。在寒暑假,这些事大多归孩子们来完成。有的家里没女孩,而男孩倒夜桶又觉得挺没面子的,往往让别家女孩代劳。作为补偿,女孩家的担水就由这家男孩担当了。墙门内水井主供洗涮,做饭菜和烧水用的自来水要去街口向管水龙头的老婆婆那里去买,两分钱一担。人小挑不动一担,就两人抬一桶。个头矮的走在水桶前面,后面的男孩在半路上悄悄将水桶往竹杠前端移,前面的男孩发现这勾当自然不爽。于是,两个抬水的男孩一路像螃蟹似的横走,一路相互监督、埋怨不休,跟随的女孩抿嘴直乐。而在公用厨房里互帮着生煤炉、冲开水等更是家常便饭了。春天里,小伙伴们一起越过火车南站的铁轨,在田亩、鱼塘间采马兰、荠菜、管葱。 墙门内两幢三开间二层楼房,后幢辅楼进浅,再除去前幢一楼敞堂和后幢一楼公用厨房等公用面积,实际住人面积也就两百平方米多一点,墙门内最多时住了六户人家,其中一家祖孙三代达十人之多。有年寒假,我和邻居小伙伴挤一张床睡。小伙伴嗓子好,考过市里的小京班,起床前常以大声歌唱消耗一夜安睡后的蓬勃精力。那时老老少少大多会唱上几段样板戏,有人边走边引吭高歌也不足为奇,与现今大街上少男少女耳机一塞的闷骚样迥异。有天早上小伙伴学《沙家浜》里的刁德一,刚唱完一句“这个女人哪不寻常”,北窗就飘进来狮子街上不知是哪幢楼里女孩仿阿庆嫂的唱腔: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小伙伴随即粗声粗气学胡传魁接唱: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女声紧随: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一场隔空“智斗”正唱得风生水起,小伙伴的母亲蹿进门来,用一口常惹我们发笑的温岭话吼叫:日头半天高,还嚎介姆歌啊,买煤饼去!在没有空调的寒冬,起床是严峻的考验,不过我们也有激励办法——唱一句“下定决心”猛地坐起,唱第二句“不怕牺牲”快速套上衣,再唱“排除万难”顺势穿上裤子,等“去争取胜利”出口,脚已在寻找鞋子…… 灵桥路是市中心通往火车南站的要道,当年除了间或缓缓驶过的三接头1路公交车,其它车辆很少,夏天便有鄞县西乡的农民把席草晒到了马路边上。那样的夏夜是小伙伴们的活跃时光。虽有农民搭床值夜,但对我们神出鬼没的偷袭仍防不胜防。有时眼看某个偷草的小伙伴就要被抓住了,但小伙伴身子一闪就进了相邻墙门。追赶的农民以为笃定瓮中捉鳖或可向家长告状了,但等他追进墙门,哪里还有偷草者的身影——原来早已蹿出后门消失在狮子街上了。多年后我读到杜甫“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的诗句,当年情景油然跃上脑际并生出愧疚来。虽然这偷其实只是逗着玩,偷拿的席草也仅够供墙门里的女孩织几条草编带玩,至多再盘起来缝成一两把圆扇,摇上半个夏季。 45号墙门前那段灵桥路(濠河头至永宁桥)沿濠河一侧,是当时市区最宽的道路绿化带,由高大的梧桐和天然草地组成。绿化带带给我们就如百草园之于少儿鲁迅,我们在这里粘蜻蜓、罩知了、挖曲蟮(蚯蚓)、捕“丁狮子”(蟋蟀)……那梧桐不同于当时东门街(现中山路)、开明街上蔽日的法国梧桐(悬铃木),是一种叫青桐的中国梧桐。《花镜》说它“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妍雅华净。四月开花嫩黄,小如枣花。五六月结子……”当梧桐子成熟,如猴的男孩爬上树,女孩们在树下仰着红扑扑的脸等着,当一杈杈果枝扔下来,她们便蹲着把果子摘下。梧桐子晒干炒熟,肉虽少,但香喷喷、油脉脉,至今未忘其味。 绿化带南沿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砌得陡如城墙的濠河北岸,那规整的青石来自于同期拆除的宁波古城墙。沿岸每隔三五十米一座划一的河埠头,也由城墙石叠砌而成,面宽一米半有余、长二三十米的平台可供船只停泊,两端伸到水里的石阶供人们洗涤衣物,人多时有人起蹲间屁股一撅,偶尔会把旁人拱落水里。夏天到了,男孩们个个成了浪里白条,站到青石岸顶,手一伸,头一低,腿一蹬,燕子般掠过洗衣物妇女头顶扎入水中,溅起的水花招来一阵惊叫或骂声,声浪还未息,跳水者已在河中央钻出头来,踩着水抹着脸得意地笑。那时濠河运输繁忙,河里的船比灵桥路上的汽车还要多,来自鄞南、奉化等地的船队经奉化江、南塘河进入濠河,停靠濠河头码头。船队犁起的浪花让洗衣妇们退避不及,而浪里白条们则喜不自禁,灵巧地攀住船间缆索,享受冲浪刺激,惹来船老大们的责骂或举竹镐作吓阻状。源源不断的农副产品经船运进入濠河头“大世界”菜市场,斜对面的“阿毛饭店”里满是鄞、奉口音的喧哗…… 胆大的男孩不满足于在濠河里玩,就走过浙东布厂前的黑桥(因漆成黑色得名),进入一中校园,跨过及膝高的水泥防汛堤,来到奉化江边。我们在江畔芦苇丛里捉沙蟹,在江中游泳,还用滑滑的涂泥把自己涂成仅露出双眼的“泥人”,呼叫追逐,不亦乐乎。但谁也没胆游到对岸去,至多游到那个已烂尾多年的铁路桥桥墩边。对岸房舍寥落留给我荒僻印象,听说那边有个地方叫周宿渡,是7路车终点,感觉好遥远…… 灵桥路45号墙门是我的出生地(准确点说我是出生于当时位于药行街的原工人医院),那里有我断断续续的童年记忆。至今算来离开那里已有半个世纪,每次行经灵桥路总要向墙门行注目礼,直至在城市改造中墙门被拆、濠河被填。如今,拓宽后的灵桥路已直接面对奉化江,漂亮的沿江公园已非当年绿化带可比;一座座新桥如虹飞江,那在奉化江中曾攀附过的桥墩早已架通了铁路,宁波由铁路交通末端变成了枢纽;当年冷清的周宿渡已蝶化为甬城夜明珠“舟宿夜江”,“三江夜游”从那里起航,流光溢彩的三江六岸夜景尽收眼底。记忆中距墙门不远大沙泥街上的天封塔曾是那样巍峨,儿时脚娘肚颤抖着登顶瞭望,映入眼帘的市区最高现代建筑是药行街口那幢五层楼的工人俱乐部,其次是月湖边橘黄色外墙的华侨饭店。现在再看天封塔,是难以置信的矮小! 岁月沧桑,城市却变得更加年轻,有时竟不由得恍惚:那沿马路排列的夜桶、畚斗阵,那多家合用厨房里的烟火,那奉化江滩涂上的“泥人”追逐,那马路边晒满席草的盛夏,那摘梧桐子当美食的秋日,那与邻居小伙伴并铺的冬夜……真的存在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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