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8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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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01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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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 音

    □张晓红

    圆盘似的月亮,悬挂在深蓝的天幕上。庭院里,高大的桂花树沐浴着如水的月光,在微风中轻摇轻曳。已有一簇簇的桂花开了,散发着沁人的馨香。

    来过中秋节的我女儿和几个侄甥女的小辈孩子们,都已各自回家。耳畔,仿佛还萦绕着一声声燕呖莺鸣、珠落玉盘似的小姑娘们的说话声。一众讲话,都是娇脆圆润纯正的普通话。她们说,现在基本上不说家乡话了。在家里,因为要引导幼小的儿女们讲好普通话,也是以讲普通话为主。

    我尚能用灵桥牌普通话和她们交流。我丈夫说的老土的本地话,小姑娘们听得莫名其妙。老公涨红着脸,要我替他代为表达……

    我独自寂寥地坐在如水的月光下,月光把我的身影,剪成了一幅黑黑的剪影。剪影里,听不到我无言的呢喃心语,也看不到我眼中盈盈的清泪——我思念着我的姑妈,和其他几位亲人。特别是姑妈,她已在三年前的初春,安然离世,得享高寿108岁。

    但我知道,她在世时,老人家最喜欢在八月十六、月亮最圆的夜晚,坐在她遍植异域花草的大花园里,朝东遥望,思念着她魂牵梦绕的故国家园。常常有在美国的小辈侄儿女们陪她过中秋节,她就会用地道的家乡口音,告诉他们:在抗战胜利后的那一年,她已在“震旦”医学院毕业,进入上海的一个大医院做医生了。可是,原就在美国留学的姑父要她一起去美国。她就在八月十六的那一天,回老家来向祖父母辞行。在老家深深庭院的高大桂花树旁的白木小圆桌上,祖母端了一碗火热喷香的番薯糊剌给她吃。说这是自家种的番薯烧的,桂花也是自家树上采的,用糖垫着。尝一下吧,以后到了外边,再也吃不到这些家乡的土食了。

    姑妈勉强吃了几口,抹去泪水,朝着月亮,也朝着祖父母,深深下跪,行礼。提着藤葛箱篮,先在镇上亲戚家借宿一晚,第二天大早,就乘船转车,到上海和姑父一起,去了美国。本来和祖父母说好,几年后就回来看望爹娘。想不到,这一走,就是漫长的一生。至晚年能歇下来了,却因曾去非洲援医,腿受过伤,不能再作长途旅行来老家了。

    去美国八十年呵!河山只在我梦萦,唯有在说的家乡口音,任谁也夺不去,一直留存在口中。在那有国、有家难回的年月里,口中的语言是唯一的与祖国、家乡有联系的一条纽带了,如同婴儿出生时与母体相连的那条脐带。

    姑妈就和住在一起的伯父的一家约定好:家里的每一个人回到家中,回到这个大院里面,一定要说家乡话。姑妈她是精通英语法语的,用英文书写过博士论文的医学博士,自己开医院。早年间,她喜欢招从沪甬一带出去的人在医院做事,包括家中的女佣。后来,越来越难找,耳畔的家乡口音也越来越少,她就拿着英文报纸,慢慢地一字一句地用家乡话朗读,唯恐与家乡话生分了。她的坚持,终没有徒然。

    她每个月打给我们两次电话。先和父亲高兴地说这说那,然后就和我聊。叫我:“小娘!小娘!”“闲早子,油煠桧(油条),酱油揾揾过汤饭,味道交关赞。”这样土得掉渣的家乡话,就像我这样土生土长的已不大年轻了的人也不说了。老人家真是坚守了一辈子啊!

    由此,我又想起了伯父。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第一次来家乡探亲时,不但说得一口标准的家乡话,还要我弟弟陪着去偏僻的小河边,找寻屙缸。他说这是小时候在老家,后门口开出就能闻到的气味,这只有老家才有的独特的气味。这么多年了,在外边闻不到,多想呵!真是念之过往,感之情深。

    我又想起前几天刚来老家来看望我的表哥。几年不见,他已两鬓染霜。口中不变的依然是一口地道家乡话。年轻时,他是英俊清朗的小帅哥,上海医学院学成后,因成分不好,分配在闽南深山区的一个农村诊所里。小帅哥能讲顺顺的英语,又能讲一口溜溜的普通话,却偏偏喜欢家乡石骨铁硬的乡土话。每年过年回家探亲,为了赶第二天的早班车返闽,转好几趟车,必在我家留宿一晚。他拿着厚厚的笔记本,要我们每个小孩都唱一首或两首童谣给他听,他都在本子上记下来。什么:“火萤头,夜夜来……”“踢踢绊绊,绊过南山……”“小老鼠,上灯台……”等等。他回到山区诊所,常在半夜里起来,对着本子念念有词,以至于山区的人听到,以为他神经不正常了。

    改革开放后,表哥调回女儿所在的武汉大城市,后又走南闯北地跨出国门。那天,他坐在我的对面, 娓娓而谈过往和往事。与我一模一样的口音,让我听得舒服和感动。我说:你倒一点没忘记家乡话。他淡淡地说:心里有的,口里就不会忘。

    这句话,何曾耳熟。不由得使我眼眶发酸,有想流泪的感觉。因为,我又想起了已去世二十余年的姐姐。姐姐在北大荒待了十年,她会讲一口溜溜的东北普通话。可她回家来了,依然是一口家乡土话。

    记得那年她十八岁,要支边去黑龙江了,行装都已准备好。当她强忍住泪水,一脚跨出家门时,隔壁的阿寿叔婆颤巍巍地来了。姐姐平素待人热情温和,常帮助孤身一人的叔婆买米买什物、拎水。这时,叔婆一把抓住我姐姐的手,往她手里塞了用红纸封了一圈的一元二角的“路彩”,又把一小包用红布包着的泥土放进她的衣袋里。她老泪纵横地说:阿虹啊!出门一里,勿如屋里。你要多当心身体,如水土不服,有头痛脑热,把这包泥土取一小撮泡茶喝下去,保证会好。你要记住,无论走多远,莫忘记屋里厢的地脚印,莫忘记屋里厢的口音。要记在心里……姐姐本已忍住的泪水,又一次奔涌而出,竟至痛哭失声。姐姐哽咽地对来送行的众人说:屋里的地脚印,和家乡的口音,我都记在心里了。

    后来,姐姐回家来探亲时,不但家乡的口音一点没变,而且还能把我们小时候吟唱的童谣,一字不漏地吟唱出来,好多,我们都已忘记了。我和弟弟常要说:姐姐,你的记性真好啊!姐姐笑着说:我们在农场,都住在通铺的大房间里,还有东北姑娘住一起。在大房间里,我们南方人不好意思说家乡话,免得东北姑娘听不懂,以为我们在议论别人,产生隔阂,大家就都说普通话。但每逢回家探亲的前夕,常高兴得夜里睡不着,愈发思念家乡,就悄悄地在炕角上,用手电筒照着,打开本子。本子里记着的都是儿时唱过的童谣,说过的笑话,独自悄悄地背诵,哼唱着。

    可以动身回家啦,这一下可高兴啦!一上火车,大家马上用家乡话叽哩哇啦地聊了起来。惹得火车上的服务员和其他乘客都奇怪地看着他们。那时候,他们人在北大荒,心里记着家乡的口音,所以无论何时何地,家乡口音永远不会忘记。

    可惜我姐姐英年早逝,如果能活到今天,听到她的女儿和外孙们,在自己人之间,已经不是用乡音对话了,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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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