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端 艾伟的《过往》里面,有三个从破碎家庭中走出来的、带有心灵创伤的人物:秋生、夏生与冬好。他们那红颜媚人、霓裳罗裙的母亲是位越剧名伶,虽在舞台上伴着丝竹檀板,唱着悠扬曲调,却不曾承担起一个为人母者应尽的责任。而他们的父亲,也在某一年的某一天,离家出走,再未归来。失爱的兄妹三人,只能彼此照顾,彼此取暖,靠自己孤弱的脚步,跋涉于人生之路。可想而知的,在这条道路上,他们走得非常艰难。而愈是艰难,就愈是堆叠起了对亲生母亲无法释怀的怨恨。 秋生野蛮生长,为了给妹妹冬好出气,打过人,坐过牢。夏生眉目俊好,成了越剧的男小生,但他在恋母情节的指引下,爱上了个唱戏的前辈。一双弟兄,性格迥异。每次夏生跟哥哥提到母亲,秋生总会勃然大怒。他在刻意地回避着那个人,爱恨交织的情感让他无所适从。因为长久以来,“母亲”在他的生命中就是缺失的。他种种激烈抵触的行为和语言,无非是为了证明:尽管你把我带到了这个世间,可你失责失职!而且你看到没有?纵然你对我不闻不问,我也照样活得很好,我现在已经成了娱乐城的老总,我什么都不缺,我也不需要你!这是多么孱弱的一种抵御。关键,这并非是秋生的真实情感。实际上,他一刻都没有忘记母亲:母亲深爱越剧,他假托旁人名义,给越剧团投资,支持他们排演新戏;他在一个人的时候,轻轻哼唱着母亲代表作《奔月》中的唱段;他还曾在已经住进精神病院的妹妹冬好面前袒露心声:“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你知道的,我一直恨她……可她总归是我们的母亲对不对?”秋生的痛苦,隐蔽深沉,令人动容。 如今母亲要回来了。她在事先寄给夏生的信中说自己病重,希望秋生能够收留她。夏生宽和柔悯,觉得那人毕竟是生身母亲,哪有有母不养的道理。冬好已经没有了正常人的思维和逻辑。唯有秋生,表现出一如既往的强硬。他厉声质问弟弟:你忘记她当初是怎么丢下我们的吗?可见秋生是这个家庭重新完整起来的一道槛。令秋生没想到是:母亲不久后死了,不是死于病魔,而是在意外得知秋生得罪了江湖人物,有生命危险后,她拿刀捅了对方……秋生到来,问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现在你安全了,警察介入了”。直到此时,秋生才发现,原来母亲真的已经病入膏肓,原来母亲真的只有一个月的寿限,原来母亲到底是母亲! 在中国的文学谱系中,有各式各样的母亲。“母亲”这个词汇,仿佛与生俱来的,象征了慈爱、博大、包容、奉献,含辛茹苦地养育,无怨无悔地付出,而且一切都毋庸置疑。可艾伟在小说《过往》中塑造的这个母亲,自私、任性、被娇宠,爱撒谎,她更接近于那种禁不起诱惑的,不甚完美的,又非常真实的女性形象。她是红毹氍上的名角,沉醉于舞扇歌裙的表演,却忽视了家庭和孩子。而当流年逝水,病痛缠身之际,她又回到了故乡。我一直在猜测:这个母亲,她后悔吗?或者说,她后悔过吗?如果有机会重新来过的话,她是否会作出不一样的选择?关于这个问题,《过往》当中没有进行解答,我想作者是故意把悬念留给读者们的吧。 艾伟的这部新作写的是家庭关系和母子亲情,不过它百折千回,最终还是回到对复杂人性的探究上来了。在对历历往事的回溯与拆解中,一个另类的、决绝的、不乏瑕疵又有着母性光辉的女人鲜活淋漓,呼之欲出…… (《过往》 艾伟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7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