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容

    那天和女儿一起看十年前的照片，她指着其中一张，问我：“骆驼后来去了哪里？”

    骆驼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骆驼来的时候，金色的阳光像一张燃烧的帆，天边掀起了漫漫黄沙。然后就听见那清脆悦耳的铃铛声，穿过了青瓦的迷阵和雕窗的风景。一只骆驼，摇晃着羊皮的水囊，仿佛是从远古的大漠里踱来的庞然大物。

    骆驼来到小镇的时候，小镇正陷入阳光的流沙。这不是海市蜃楼里的风景，一对来自边疆地区的夫妇，以拍照为业，驱赶着一只作为摄影道具的骆驼，走过了小桥流水人家，走过红牙拍板的江南市井。典雅韵致的江南小镇，几曾见过这样庞大的事物？当骆驼缓缓地穿过集市、街道，那些穿街过巷的手艺人，纷纷停下了脚步，注目是一种高贵的礼遇。骆驼的身后，总是会跟着一群小孩。它匍匐下来，把小镇的孩子们一一驮在背上，留下珍贵的合影。

    这是一只双峰骆驼，金色的毛发、铿锵的四蹄，江南的风是柔弱的，拂在它长长的鬃毛上，却没有塑造出那只有在莽莽大漠戈壁才有的迎风啸傲的形象。

    你看到那长长的睫毛了吗？你看到它眼眶中的泪水了吗？那是它身体里蓄积的盐。小小的你弯腰摸着它的心跳，它把你金色的童年驮在双峰之间。在它的双峰之间是镶嵌着金边的红色锦缎，像一片天边的彤云。你就坐在云端上向我挥舞双手。

    你曾在动物园里见过这种温驯、忍耐的草食动物，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骑在它的背上，是不是比骑在我的脖子上还要高、还要刺激？你的目光兴奋地越过我，越过了白墙黛瓦的小镇，越过了烟水茫茫的江南，你一定看见了什么？

    在你的眼中藏着多少未知的世界？但现在你眺望的是灿若云锦的天边，骆驼一路走来的方向。

    再拍一张吧，我让你戴上白色旅游帽，跨上水壶，新买的望远镜刚好派上用场。我让你做个小向导，勒住皮制的缰绳，带领我穿过时间的沙漠，抵达生命的绿洲。骆驼仿佛有了感应，从它深广的喉咙里传来一声雄浑苍凉的呜咽。镜头定格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你和骆驼的离别。

    这是十年前的小镇，流水潺湲，时光恍惚。以后再没有见过流浪的骆驼，再没有见过这一对从边疆来的以拍照为业的夫妻。

    在你离开骆驼之前，你稚嫩的小手放了一把干草在它的嘴里，它匍匐下来，咀嚼着你的善良和天真。主人从它身上的背囊里，取下干粮和水。

    简单地饱食一餐，男主人摇了摇铃铛，拍了拍身上的风尘，骆驼从你依依不舍的眼神中起身。谋生是一件艰辛的事，他们将继续上路，摇动风餐露宿的驼铃，一只孤单的骆驼，一对同样孤单的夫妻，像流浪的吉普赛人，走过了江南烟水路，走过了漫漫征程，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乡——黄沙蔽日中瓜果香甜的金色歌谣的住址？

    就让它带着你的幻想和童真上路吧，谁说成长是缓慢的事物，十年只是一瞬，骆驼离开小镇，也不过是刹那之前的光阴。

    就像你，现在还不会怀念你的童年，还不知道有时候岁月就像一只温驯的骆驼，因为缓慢，你意识不到它的流逝，不知不觉间，骆驼已经走出了很远。它将带走你的童年，以后还将带走你的青春。当你成长的时候，你会懂得许多，那么它又将带来磅礴的伤感。

    现在让豆蔻年华的你看这张旧照片，你问：“骆驼去了哪里？”

    我不能回答你。我只知道骆驼走的时候，用羊皮水囊装走了小桥流水，摘下了白塔上的风铃，顺便取走了窗台上唯一的一盆仙人掌。它走的时候，鲜花败给了荆棘，一只蝴蝶丢失在驼峰航线上，青石板上滚过沙尘暴。

    它走之后，我再一次匍匐下来，让你像个向导骑在我背上。

    骆驼离开了，也许走在故乡的路上，也许永远回不了故乡。时光汹涌，我们还要山一程水一程地向前走。现在，亲爱的小向导，请告诉我你要带我去哪里？

    请继续在我的眼眶中取水，这是你的茶马古道和丝绸之路，翻过这个沙丘，你会看见海市蜃楼。而夜晚，探险的月牙掉进井里，街道隐藏着城堡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