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波 秋风吹来的时候,也是晚稻成熟的季节。 远方的友人在微信朋友圈晒出一组照片:金黄的田野上,稻穗低垂,谷粒饱满,收割机就像满载而归的船只,在稻海中缓缓而行。朋友说,他们农场的“长香米”成熟了!顿时,我仿佛闻到了新米的清香,看到了朋友面对丰收绽放的笑容。 我禁不住问自己:已经多久没有亲近稻谷了? 我从小生活在浙东农村,乡亲们一年四季都围着庄稼打转。山区田少,寸土寸金,只要不是冷水田,都要种两季水稻。 春天来了,“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在文人眼里充满诗意的景象,恰恰是农人辛勤劳碌的身影。在迷蒙的雨雾中,他们头戴竹笠,身穿蓑衣,左手扶犁,右手执着牛绳和竹梢,驱赶着沉默的水牛或黄牛低头前行。当犁头插入泥土,开满紫云英的土地便翻起道道泥浪,那些草、那些花被埋进土中化作春泥。犁过之后,农人健壮的手臂挥舞着带有尖齿的“四股耙”削峰填谷,尽量使耕犁过的水田减少泥沟与泥脊。接着,轮到“耙”上场了。耙像犁一样,既是动词也是名词,是一种带刀片的农具,横着平放,人站在上面,一声吆喝,牛便拉着前进。农人在灌满春水的田里踏耙而行,那情景就像古代的将士驾着马车在冲锋陷阵,耙过之处,形似波浪的泥土分崩离析,变得平整细腻。这个时候的田,才真正称得上水平如镜。 早在耕田之前,人们就已经开始育秧。先是浸种,让干燥的种子吸足水分,然后放置在温暖湿润的环境里催芽,再播撒到熨平的秧田里,用笤帚将种子浅浅地压到泥水中,使其生根发芽。后来又有了旱地育秧,种子在旱地上播下以后,需要用草木灰覆盖,施肥喷水,使其茁壮成长。一个月之后,就可以拔秧了。如果是旱地育秧,就直接和着泥土铲起,称为带土栽培;但大部分是水田育秧,就将尖腿的秧凳插进秧田,人坐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拔起秧苗,用稻草扎成“秧把”,然后用畚箕挑着,送到等待插秧的田里。 这时的水田就像一张铺展开的白纸,等待着人们在上面书写文字。我在回忆儿时生活的文章里曾经写到插秧:“少年跟着大家下到田里一字排开,左手拿起一把秧苗,用右手扳了几株,就像握着绿色的毛笔,开始在泥水中书写。开头的时候动作拘谨,就像一笔一画地写着楷书,而且落笔有点歪斜;慢慢地就快了起来,动作变得迅速圆润,就像写着流水一般的行书。少年一步步地往后退去,留下了一簇簇、一行行刚插的禾苗。有人直起腰一看,惊呼道:这真像一排排字啊,今天的作业就写在水田里了。”这当然是对插秧的诗意描摹,其实插秧是一件技术活,也是一件累人的活。你必须双脚和肩膀平齐,低头弯腰,俯身大地;你还要站稳脚跟,减少移动,往后退步的时候要尽量保持在一条线上,避免将秧苗插到空虚的脚窝里。如此一来,经过一天的劳作,往往会腰脊酸乏。 这之后,返青的秧苗汲取着阳光和雨露,在山野的微风中一天天长高长壮,直至分蘖拔节、扬花结谷。但在这过程中,农人并没有闲暇的时间,更不能有松懈的心情,而必须像父母操心儿女的冷暖饥饱一般,时时刻刻关注着水稻的生长。 耘田是其中的重要环节。或是手持长长的“田圈”在稻垄之间往来穿梭,防止田土板结;或是弯下腰身,伸出五指,在稻丛中一棵一棵地摸过,称之为“摸田草”,在松土的同时拔去野草,并随手将草摁到泥里化作肥料。 这时天气开始炎热,头顶有火红的太阳,脚下是滚烫的田水,没有风的日子,稻田里闷热而潮湿。如果久不下雨,晨光夜色之中,就得脚踩或者手摇咿咿呀呀的水车,从山塘中或溪流里引水灌溉,甚至用粪勺往稻丛戽水。即便后来有了抽水机,也得赤脚走在田埂上,荷锄巡视,查漏堵缺。 终于到了早稻成熟的时候,风吹稻浪,高高低低的梯田金黄层叠。最忙的季节来了。一边是漫山遍野的稻谷等着收割,一边是秋季作物必须栽种,时令不等人,分分秒秒都得“抢”,抢收抢种,所以也将这个时段称为“双抢”。 割稻比插秧更为苦累,除了腰酸背疼,还有稻叶划过手臂的刺痛,汗水流进眼睑的模糊。总想在田埂上坐一坐,喝一口山泉水缓缓劲,但季节就像山中饿狼一般追着,使人不敢停歇。 割下的稻谷,一般直接在田里脱粒。在没有打稻机之前,就在稻桶里脱粒,称为“打稻”。稻桶呈四方体,上宽下窄,桶里斜放着竹条做成的栅状“桶梯”,三面围着竹篾编织的“桶箳”,底部装着两根木条,便于在稻田里拖拉转移。打稻的时候,双手将带穗的稻把高高举起,在桶梯上使劲掼打,谷粒便蹦跳着脱落。 打好的谷粒用竹编的箩筐挑到晒场,铺摊在竹簟上晒晾。晒场往往是女人们的战场。中午时分,烈日当空,在野外劳作的人们趁此在荫凉处打个盹,而女将们却征战犹酣,隔一段时间便像耘田一般,手持竹耙在竹簟上拉来推去翻动谷粒,让每一颗谷粒暴露在烈日之下。她们往往会察云观天,知道“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西北起黑云,雷雨必来临”。一旦遇到雷阵雨,便像火烧眉毛一样,心急慌忙地掀起竹簟的四角,将谷粒拢成一堆,盖上油布或收进屋里,这时真的像打仗一样。 经过几天的曝晒,谷粒吸饱了阳光,发散出干爽的气息,抓起一把,拿一颗用牙齿一咬,听到“呯”的一声,这时便可以倒入风车“扇谷”了。随着风叶摇动,气流将空瘪的秕谷吹走,而饱满结实的谷粒则流水般落入箩筐,随之归仓入库。 而这时,晚稻秧苗正被插入水田之中。山川大地四季轮回,辛勤的农人又投入周而复始的劳动,一天天在农耕的路上挥汗如雨。 我也在山野溪边慢慢长大。1976年,我插队到三门湾畔一家种植棉花的农场,但那时提出“棉农不吃商品粮”,场里便组建青年队去新围垦的海塘试种水稻,我成了其中一员。凭着一腔青春热血,我们在寒风中平整土地,在带着咸味的春水里耕犁耙耘、播种插秧,身上的衣服凝结着霜花一般的汗渍。从冬到夏,忙碌辛劳,结果早稻的亩产只有60公斤。事非经过不知难,这段经历更使我懂得了稻米的珍贵,也更清晰地看到,在“稻花香里说丰年”的唯美画面背后,是一张张风吹日晒的黝黑面孔,是一双双沾满泥土、粗糙皲裂的手。 如今,随着农业科技的发展,水稻产量在提高,种植条件在改善。袁隆平团队成功种植“海水稻”的消息,使我这个曾经在盐碱地上试种水稻的前知青倍感振奋。可以想象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所付出的汗水与心血。 前些天从公众号上读到临海市现代农业企业家周振华的故事,也使我感触很深。周振华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种粮大户,我曾经去过他的村子,从他亲切憨厚的面容可以看到与庄稼和泥土打交道的农民形象。几十年来,周振华坚持从事粮食生产,并从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转变,实现了土地规模化、生产机械化、管理信息化、销售网络化。我想,在广袤的田野上,有着千千万万不为人知的周振华,他们对脚下的土地饱含深情,胸怀着对粮食的虔诚,走上了现代农业的新生之路。 而在山野僻壤之间,还有更多的农人依然采用世代传承的方法在耕耘栽种。他们是稻田深处的背影,默默地把种子播进土地,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他们不善表白,就像饱满成熟的稻穗,低垂着谦卑的头颅,只对大地吐露衷肠。而正是无数个袁隆平、周振华和田野上那些像庄稼般朴实的农人,用汗水培育出金子般珍贵的粮食,才使我们告别饥馑,生活年年丰盈。 寒露已过,霜降将近,秋色一重深过一重。我要抓紧时间走向田野,不只为拍摄金黄的秋景,更要去抚摸那些饱满的谷粒,闻一闻汗水在土地上散发出的清香,并向低垂的稻穗致意,对粮食以及种植它的人、孕育它的土表达我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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