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4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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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18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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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道坡

□秦钦儿

    奔跑,奔跑,被山野的风撵着,黑夜巨大的手掌随时都会从背后突然袭来,终于累得跑不动了,只好手脚并用地爬,面前的坡又陡又长,没有尽头……无数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醒来双腿还是酸软的。

    望城岗这道坡实在太陡了,它把乡村与县城彻底隔断。我们的中学就坐落在岗头上,过岗便是热闹的县城,我家则在岗北面的白石山脚下的鱼塘角,与学校相隔六里地,中间连着这道坡。

    每一次上学都是一次爬坡。一过土地庙,远远就能望见教室一片灯火通明,在漆黑的田畈包围中特别显眼。学生伢从四面八方村庄角落里冒出来,拎着腌菜瓶一路狂奔,奔向那至高处的光明。我也在其中。这奔跑是一种规律,因为住校,学校规定只能在星期三下午最后一节课回家,目的是取下半星期的腌菜,除了因为留得住,家里也只有腌菜可带。星期天下午再带同样的腌菜返校,两瓶腌菜下饭要管到星期三。这样一来,我们都习惯了这一周两次的奔跑。然而时间总是不够,晚自习往往迟到。只好拼了命地跑,捂着肚子跑,下雨天赤脚拎着鞋跑。老远望见晚自习的灯次第亮了起来,心里只剩了急,脚却像灌了铅,全怨这三里长的坡,看着短,爬着长。近了近了,能望见教室里攒动的黑脑袋,一颗一颗地在灯影里晃。终于吃力地爬上了坡顶,缓过一口气,一身衣裳早汗透了。

    至今还在疑惑,是怎样的一种力量,支撑了当年腌菜伴读的苦日子?可当时一点也没觉得苦啊,或许因为大家都那样吧,所有的学生伢都吃腌菜,都那样跑,所有的家长都拿孩子读书不当正事,地里的庄稼才是要紧的,哪有闲工夫顾得上给孩子送菜?让他们跑去,跑跑又不是什么坏事情。粮食贱价、粮站打白条的年头,能供孩子上学就不错了。我好几个同伴因此被扯回了家,早早充当了劳力,或办了年满十六的假身份证上广东打工。无疑我是幸运的,

    还能安心地坐在教室里,还能一周规律地折腾那么两个来回。

    渗着血汗的粮食变不了钱,可庄稼人的生活还得从土里抠,父母的辛苦可想而知。父亲种的几亩藕长势很好,一进入冬天,父亲就扑进藕池里,光着膀子一锹一锹地铲淤泥。白嫩的藕在泥里埋得很深,为避免铁锹伤了藕,卖不到好价钱,父亲就伸手到泥里刨,脸贴向泥面,大半个身子都陷进了泥水里,他总要刨到天黑透了才回家。母亲洗那些藕也要洗到大半夜,用稻草把子一节一节地刷,直到把一板车藕都刷得白白净净,像妇人浑圆的臂膀。第二天天不亮,父亲和母亲就拖着一板车藕上路了,父亲在前面拉,麻绳勒进他的肩脊,脸再一次贴近了地面,母亲在后面费力地推,他俩一前一后,一步一叩首地爬到城里赶早市。整个冬天,父亲天天挖藕,母亲夜夜洗藕,然后天天起早爬坡去卖藕。我无法想象,父亲和母亲用瘦弱的身体,是怎样一次次将那两百多公斤藕弄上望城岗的坡的。

    后来,父母用一个冬天卖藕的钱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从此我不用再奔跑了。自行车的好处体现在下坡时,年少轻狂的我,从来滑坡不带刹车,在飞速下滑中享受飞翔的快感,耳畔只剩了呼呼的风声,挟带着一路的稻香、荷香,还有阳光烤过路面的柏油味,路两旁的白杨树叶哗啦作响,仿佛旁观飞翔的掌声……

    自离开家乡来到城市,我便经常做同一个梦。城市里没有坡,四通八达的水泥路宽阔平坦,可我睡在城里的席梦思上,总梦见爬坡。

    离家好些年了,是该回去看看了。母亲欣喜地告诉我,进城的路修宽了,又铺了一层细石子和柏油,还通了公交车。父亲却抱怨,望城岗的坡越来越陡了,骑车上趟街太费力。父母计划买辆电瓶车,但遭到了我们的一致反对,电瓶车速度快,刹车也不灵,比自行车危险,何况父母年近八旬,反应也跟不上。我们建议他俩上街乘公交车,但不知他们是怕晕车,还是心疼钱,不再骑车的他们从此步行上街了,重新用脚去丈量那道坡。

    还是常常想起年少时爬坡的那些日子,想起父母因我而爬坡的那些日子。而我,因为正当年轻,仍在爬坡,在梦里爬,在城市日益激烈的竞争中爬,一步也不得懈怠。

    人生,总有那么一道绕不过去的坡,就横在你跟前,或看得见,或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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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