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解放 早年的四明山区,几乎家家户户养猪,通常一年养两头,上半年养大卖钱,下半年宰了过年。当然,也有人家筹办儿女婚嫁、新房上梁等重大活动,还会添加一头。 那时候养猪是日常家务的重要一部分,也是衡量妇女是否勤快、能干的评判标准。为让猪长得快而壮,妇女们成天对猪的吃食操心操劳,有时还撵着自家孩子上山割猪草。猪草分两类,一类为食草,有山上采摘的野生植物,如荨麻、紫苏、艾蒿、苜蓿等草料,也有番薯、马铃薯、芋头、南瓜、蕉藕的藤叶,煮半熟囤在大缸或水泥、石块垒砌的坑槽里,每餐喂猪捞一捧,掺和着残羹剩菜、砻糠豆渣等,汤水里搅拌匀后满满一桶,提着倒入槽子供猪欢快享用;另一类是垫草,又称“猪厩草”,野地割来的茅草、葛藤,还有自家垛蓬叠着的稻草,用作猪圈铺垫,经猪践踏和粪便羼杂,成为“猪泥”,是一种上好的天然有机肥料。“猪泥”定期清理,清理前赶猪出“猪厩间”,卸去“猪厩笆”(木栅栏),然后铁耙一耙一耙挖空,堆在露天空地或墙角。“猪泥”臭气熏天,路人无不掩鼻,但并不遭人嫌弃,因为谁家的农作物皆不可或缺。 猪在当时的山村,是家庭主要经济来源,寄托着全家人的希望。男人们指望着添置农具、增加积蓄,妇女们期待扯几身时新布料、改善家庭生活,而小孩们日夜盼望有新衣裳可穿,有白切肚、溜肥肠、红烧肉、猪头粥、猪油拌饭可解馋。当时山区学校普遍有欠学费现象,每当老师课堂上点名催缴,常有学生站起来答复:我爹说,等杀了猪来缴…… 在家养的禽畜中,猪活得最舒坦,但也最冤。说它舒坦,一辈子安逸清闲,三餐有人伺候,不用牛、马、驴、骡一般劳苦耕作,不必狗一样看家护院、猫一样灭鼠除害,也不似鸡、鸭、鹅和羊那样时而“自食其力”。它成天无所事事,又憨又懒,欢了哼哼唧唧蹦哒几下,大鼻子东拱拱、西嗅嗅,困了倒头呼噜噜大睡,混得心广体胖、大腹便便。说它冤,幼崽之际一刀被劁,一辈子浑浑噩噩。好容易长得方面大耳、滚瓜溜圆,便面临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结局。 杀猪在山村像放爆米花一样热闹,常引得满村小孩兴奋围观。猪户也喜形于色,脸庞红彤彤如灶膛烧旺的火。杀猪的屠夫也分专业和业余。售卖的猪一般邀专业屠夫宰杀,选在拂晓时分动刀。而过年、办宴席(也有半自给半卖)的,则请附近业余的“杀猪大师傅”操刀,时间不固定,早中晚皆可,也不计报酬,顶多得一包香烟、吃一顿酒饭。那些专业屠夫多为外村人,原本菜场摆摊的肉贩,他们一接到杀猪信息,当晚会赶来,在猪户家住一宿,天没亮便磨刀霍霍动手杀猪,杀完猪挑着肉急匆匆奔赴市场出售。 杀猪前照例需烧一大桶滚水,然后猪被三四个壮汉从猪厩间揪耳拽尾拖出来。猪似乎预感大事不妙,赖着不肯走,凄厉的嚎叫声回荡在村子上空。它被拉上“杀猪凳”,亮晃晃的尖刀朝喉颈一捅,一股殷红的液体喷涌而出,哗哗流到地面接盛的桶盆里。在众人牢牢紧抓中,猪动弹不得,喘着粗气歇斯底里吼上几声,不一会儿断了气。 接着开始煺毛。屠夫揎起袖子,掀开盖了箪匾的大木桶,在帮手的协助下,把猪囫囵氽进热气腾腾的开水,轮番搅动片刻,一只金属刨上下其手,煺得差不多抬回杀猪凳再细细刮一遍。早先煺毛前,屠夫会在后蹄划一道小口,拿一根小钢钎插入,对着躯体一阵戳,之后嘴巴贴着“切口”呼呼吹气,吹得猪皮鼓囊囊的,便于净毛。煺光后,屠夫像李逵似的操起大板斧“咔嚓”一声先砍下猪头,用细绳穿了猪鼻挂上木柱或晾衣竿,随后割去尾巴,塞进猪嘴衔着。继而开膛剖腹,取出内脏,扒除板油,剁骨斩肉。出售的猪大多对劈两爿,到市场按照客户需求边切边卖。自给或半卖的则根据槽头、肋条、前后夹、坐臀、肘子等不同部位分门别类进行裁切。最后才轮到“翻肠”、“剥肚”、“划血”,整个杀猪过程才算大功告成。 不知谁立的规矩,凡出卖的猪杀毕,猪肉称好分量待售完后按市价结账,但猪头和“下水”(肚里货)却不上秤,无偿归屠夫所有,倘若猪户家要“打牙祭”,得向屠夫买,费用从肉钱里扣。自给的猪则完全不一样,一切归自家所有,如有富余也会卖一部分给左邻右舍。对猪户家小孩来说,日思夜想的“肚里货”、“猪头粥”和焦酥喷香的“猪油渣”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且山村有条不成文的习俗,猪尾巴必定留给孩子啃,啃时须躲藏门背后,不能让外人瞧见。据说是一贴“偏方”,专治儿童“磨牙”,但并无科学依据。 如今,山区农村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吃猪肉不再是一种奢望,富裕起来的山民们已不愿养猪,连杀猪这种热闹的场景,也慢慢成为越来越遥远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