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我又一次行走在四明山南麓、奉化西南剡溪边。雾锁溪谷,恍见一队淡如轻墨的身影流映在烟霞般的溪水里。 遥想当年,先后有400多位大唐诗人自钱塘至会稽,至剡中天台,用1500多首诗铺成了璀璨的浙东唐诗之路。其中,部分诗人又从剡中进入明州,吟出了独具神韵的浙东唐诗之路东支线。 这队在溪水里隐隐约约的身影莫不是那拨由剡入明的诗人?他们留在典籍里,也留在四明、天台的山水里了。 他们自长安、洛阳、开封等地而来,经隋唐运河抵达杭州,再东渡钱塘江,进入浙东运河,经山阴故水道、鉴湖、曹娥江进入越地剡中。“四明天台初为一山”,他们游罢天台入四明,顺理成章,一气呵成。游罢剡中,他们或折身回返,再沿浙东运河东进,进入四明山区,或直接翻过剡界岭由剡地进入明州奉化,沿剡源、剡溪向着心仪的四明第一山雪窦山且歌且行。在探寻四明、雪窦后,他们又登舟筏,顺剡溪而下,历溪口、泉口、江口,经奉化江抵达明州州治,再西还鉴湖、钱塘……浙东唐诗之路干线和东支线,融为一个圆满的回环。 为何有如此之多的唐代诗人如过江之鲫涌入天台、四明呢? 多少次在四明山上寻寻觅觅,结果总是无果而返。今天,我突然悟到:就像溪流的源头不会只是某一滴水,而是水脉纷纭处草木山川的共同吟唱。唐诗之路的源头,还得沿着诗章的入口,去诗人的诗作里去探寻。 李白曾三入天台,在那首脍炙人口的《梦游天姥吟留别》里,“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洋溢着满满的李式飘逸。他诗中的剡溪是剡地的西剡溪,不是明州的东剡溪。那么,这位曾经写下“天台邻四明”诗句的诗仙是否来过四明呢?来过。我听见他在四明山巅瞭望东海、高蹈狂歌的声音:“四明三千里,朝起赤城霞。日出红光散,分辉照雪崖。” 诗仙为何迷恋天台、四明呢?我听见了他在夜行剡溪时的低声吟咏:“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此中久延伫,入剡寻王许。”我又听见比李白大十二岁的诗人孟浩然直抒胸臆道:“高步陵四明,玄踪得二老。纷吾远游意,乐彼长生道。” 诗人们不约而同的吟哦,使我豁然开朗。天台、四明不只是山清水秀,更布满了“王许”——王羲之、许玄度和谢安、孙绰等众多晋代名士的印记。“王许”等高士们在这里徜徉流连或归隐安居,他们超然物外、风流率真的仙风道骨,对唐代诗人们有着无可抵御的磁力。唐代诗人们在四明、天台道上摩肩接踵,正是因追慕“王许”、寻访他们的踪迹而来,为寻找灵魂的栖息处而来。 东晋永和九年(353)的王羲之身居会稽内史、右军将军之职,书艺也正处巅峰时期,可谓春风得意。是年三月三,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王羲之和谢安、孙绰等高士在兰亭饮酒赋诗作文。书圣轻拈鼠须笔,28行、324字的序文一挥而就。序文理趣深远,书法艺术更是无人逾越。但谁也没有想到,两年后他会一个急转身,辞官别郡,隐居到了一个清静之地——四明山之南麓的金庭村(今嵊州金庭镇金庭村)。他的好友、和孙绰并称一时文宗的许玄度闻讯,也随即迁至金庭与王结庐为邻。于是,“王许”二老在四明天台山麓林溪间终日形影相随。 金庭背靠四明山,南望天台山脉,东距剡界岭仅十来公里。此岭是古鄞和古剡县之界岭,也是分水岭,向西的水脉汇入今嵊州境内的天台山剡溪,向东的溪水注入今奉化境内的四明山剡溪。东西两条剡溪一样风雅,漂流着斑斓的历史人文。王羲之忘情于这一带“四明连天台”的锦山绣水,以至嫌主居剡地金庭还不够过瘾,向东翻过低低的剡界岭,择剡源一曲六诏(今奉化溪口六诏村)辟建别业,以流连两地自乐。 原来,浙东唐诗之路如江河奔腾,其水脉却已隐伏于晋代,源起于“王许”们留在四明天台峻岭溪壑间那深深浅浅的履印。怪不得那些映在雾中溪里的身影如此绰约飘逸,原来他们的血脉里承载着晋代高士们率性而为、逍遥旷达的基因。 那么,“王许”等晋代高士们又为何一头扑进四明、天台并沉迷不返呢? 谜底是四明、天台那深邈神奇的仙踪道迹。 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史学家、地理学家黄宗羲编纂的九卷本《四明山志》,就专门辟有一卷《灵迹》,开首记载的便是“刘阮遇仙”传说。相传,在东汉永平五年,即公元62年,有剡县人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二女,皆容貌绝色,结为夫妇。居半年还家,子孙已传七代,想再回二女处,已路迷难遂。 在这则被称为中国文化经典的传说中,刘阮遇仙地指向天台山。以游仙诗著称的晚唐诗人曹唐指出:“四明天台初为一山,故同谓之天台。刘阮遇仙之际,在今石窗。其后分为四明,人但知刘阮入天台,不知实为四明也。”石窗即今四窗岩,地处奉化亭下湖和余姚四明湖之间的中点,崖壁上有四穴,如四牖通日月之明,谓之四明洞天,四明之名即由此而来。曹唐的七律《刘晨阮肇游天台》世称“大游仙诗”之冠,此外他还有《刘阮洞中遇仙子》《仙子送刘阮出洞》《仙子洞中有怀刘郎》《刘阮再到天台不复见仙子》等游仙诗。 历代持此说者不乏其人,如唐代隐居在四明山的高士谢遗尘。还有宋末元初著名文学家戴表元(号剡源先生),他在《四明山中》诗中曰:“刘郎一去杳无踪,水白山青只故宫。” 四明山“不乏逸人隐士,仙家辈出”,除刘阮遇仙说,流传颇广的还有西汉梅福、东汉刘纲在四明山得道成仙等传说。其中梅福在四明山隐居修道期间,招余姚人严子陵为女婿,也被传为佳话。 “涉海则有方丈、蓬莱,登陆则有四明、天台。皆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 曾参与王羲之兰亭集会的名士孙绰,在其传世名篇《游天台山赋》开首就把四明、天台和海上方丈、蓬莱仙境相提并论,凸现了四明、天台在晋代名士们心目中的地位。 中国传统文化道教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说法,皆仙人居处游憩之地。这些洞天福地,如今已成神州河山之胜境。其中四明山位列为第九洞天,名曰“丹山赤水”。当下有人把余姚柿林村目为“丹山赤水”,是以偏概全了。 自汉至晋,王羲之、许玄度、谢安、孙绰、郭璞、葛洪等名士纷纷涌入四明、天台,最初大都是冲着刘阮遇仙、梅福得道等传说而来。晋代名士追随着仙踪,大批唐代诗人又心仪晋代名士的风度,于是就追随着他们的踪迹入天台、四明寻觅仙踪,正如唐诗人张藉诗曰“世业偏临七里濑,仙游多在四明山”、贾岛诗曰“身爱无一事,心期往四明”那般。但神仙总是难遇,就像唐诗人李商隐入四明寻觅仙女不遇而发出的感慨:“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于是,问道寻仙渐渐淡化,他们一路相携漫游,踏歌而行,纵情瑰丽山水成了主题。随着禅风兴起,许多唐代著名诗人又与禅师交游,如李中诗中就有“闲听九秋雨,远忆四明僧”之句。他们引禅入诗,化禅思为艺术思维,进而引发意境的开发,在表层的物象中深寓着超以象外的意味,浙东唐诗之路也就愈加丰富深邃了。 如一条溪流的源头不会只是某一滴水,而是水脉纷纭处草木山川的共同吟唱,四明山之所以成为浙东唐诗之路上的一个重要节点,也源于诗歌本身的流变。这至少同样要追溯到晋代,尤其谢灵运——他是与“王许”们为伍的高士谢安的曾侄孙——不但首创了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诗中所称道的登山利器“谢公屐”,更在于他所开创的山水诗,开启了南朝一代诗歌新风,进而影响到唐人诗风,从而使四明、浙东乃至整个吴越山水成为唐诗里饱满的审美对象。而从晋室南渡使中原文化与江南文化开始零距离接触,到“安史之乱”后经济重心逐渐倾向江南地区,江南文化也同步趋向繁盛,则是浙东唐诗之路凸显于唐诗版图的大背景。 四明诗风代代传,宋朝诗人又因四明山水和佛教丛林再度踏歌而来,四明道上因之诗声不绝。尤其是四明山中的雪窦丛林连获宋仁宗等五位皇帝的封敕、题词、赏赐,诗人们更源源不断涌向雪窦剡水。至元明清,戴表元、黄溍、王阳明、袁枚、黄宗羲、全祖望等大家相继游历雪窦剡水间,使这条起源于两晋、兴起于唐宋、历代吟咏不绝的诗路风雅至今。 晋代名士和唐代诗人追逐缥缈仙踪是表象,其实蕴含着先人们朴素的天人合一思想,并借此追求永恒。但人作为单独的个体是不可能永恒的,而他们和后人创造、传承的文化是可以永恒的,只要人类尚存。文化的四明山永恒,浙东唐诗之路永恒。 “溪声连壑起,云气并峰移”,听溪水一路琤琮不息,看山野草木摇曳应和,四明诗光照亮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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