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芝 要说起来,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可突然在某一天,它就像一根刺一样,再一次重重地扎进了他的心里。这一扎,连血带肉的,比十多年前要疼几百倍。 不过,疼是后来感受到的。刚开始的时候,他的头脑是懵的,只是感觉到无数神经被抽离了,又被打乱了,像一团乱麻似的。慢慢地,他的肉体逐渐失去了对世界的承受力。一个人的战争,开始了。 从早到晚,他脑袋胀痛,视力在减退,胃也失去了消化的能力,每天都是食物发酵产生的咕噜声。是的,他的味觉也在消退,对食物失去了原有的兴趣。他觉得看什么都比先前昏暗了,手脚僵硬了,行动也不再便利,某种不确定的疼痛穿透了他的全身。他能感到这种疼痛水蛭似的吸附在体内,随着血管肆意窜动。他最怕夜幕降临,因为一并失去的还有深沉的睡眠。黑夜里,只剩下了自己圆睁双眼,数着分秒艰难地等待天明。越是浓稠的黑暗,全身上下的疼痛越是明显,甚至一些诸如蚊虫叮咬的细微刺痛也被无限放大,简直快要了他的命。 他的世界在崩塌,一切事物失去了色彩,只有空虚和绝望。哪里都找不到救援。他哪儿也不去了,躲在二楼自己的房间,这样似乎可以在一段时间内止住世界的崩溃。他想抓住点什么,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他知道,他的世界也只剩下这个小小的房间了。不,还有墙上那个小小的窗户。每次盯着这个窗户看时,他都在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把它设计得再大一些、再漂亮一些,现在他的世界也只剩下这点东西了。他想哀叹,喉咙里却发不出哪怕一丝气息。他的背部因为长时间倚靠,已微微变驼,全身上下也因为长期保持不动的姿势而隐隐作痛。 他在自己的世界沉沦。房间里的空气突然变成了一池水,他成了那个溺水的人,越是挣扎往上爬,陷得越深越快。他的心跳开始加速,心脏像压着重重的石块,他的脸,因为短促的呼吸而涨得通红。这一刻,他是真真正正地病了。 六十出头,不算大,可以说是老当益壮的年龄。但他总觉得,年龄越大,世界便愈可怕。走在马路上,他的目光会不自觉投向那些佝偻的背影、那些沉重的步伐、那些随风飞起的白发,还有盘踞脸庞的皱纹。时间啊,青春啊,希望啊,就这样离他越来越远了。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忙这忙那,忙于挥霍自己的青春,忙于自身的发展,忙于实现一个又一个充满诱惑的目标。前进是锐不可当的,生活的边界、生命的版图也处在不断地扩张中:从小小的儿童床到房间的四壁,到整幢房子、公园、城市、国家、世界。然后,进入成年,进入梦想时期,幻想某种更伟大、更崇高、更美妙的东西。那里有事业,有爱情,有某种类似于价值感的东西。四十岁左右出现转折。青春在自己的紧张努力和狂潮行为中自我折磨。某天夜里,或者某个清晨,人越过了边界,达到自己的巅峰并且向下迈出了第一步,走向了死亡。那时问题便会出现:是面对黑暗泰然自若地朝前走,还是回头走向过往,保持一副矫饰的外观,装作自己面临的不是黑暗,只是有人关掉了房间里的灯。 …… 他就这样躺在自己的床上,从白天到黑夜,回望自己走过的路,回望人生的每一个际遇,回望每一段曾经美好却最终破裂的关系,回望遇到的每一个人,当然其中包括自己。他把自己略显糟糕的人生境遇看作一本书,开始像文学评论家那样细细解剖自己,拿着手电筒探照这个核心人物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每一次失败、每一场头脑思想风暴。像是观看了一场人生的巨幕电影,他的世界重又出现在他眼前,主角仍然是那个鲜活的、健康的、充满希望的自己。在这部剧里,有命运沉浮,也有自我选择,有悲伤,也有欣喜,他突然对自己塑造的这个角色非常满意。人生还没谢幕,他还想看看剧情怎样发展。 那根刺还在,但他不再受它折磨。他重又待在自己的卧室里,躺在自己的床上,脑袋冲着窗口——他又回到了自己原先出发的起点。 从患病到康复,犹如经历了一次远游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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