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波 有一座山村,几十年来总在我的记忆里隐约出现。 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在天台山脉一处叫冠峰的地方读高中。站在山岗上远眺,绵延的山梁和高耸的山峰,就像一重重绿色的波浪。记忆中的山村,就坐落在层峦叠嶂之中。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当我的目光在冠峰区域的卫星高清地图上寻觅,一个个地名,就像一个个似曾相识的故人,但我已经难以确定留在记忆中的究竟是哪一座山村。 一 我第一次去这个山村是在秋天。那时实行“开门办学”,也就是要求学生走出校门,到工厂农村去学工学农。虽然我们就读的是“五七学校”,每日的课程里就有半天是劳动,但在秋收的大忙时节,学校还是要组织学生到山村去帮助生产队收割晚稻。 深秋的早晨,我们走在杳无人迹的山路上。天空澄碧高远,阳光在山脊上勾勒出硬朗的线条,阳面明亮,阴面幽暗,像一幅黑白分明的版画。山路两旁高过膝盖的茅草已经发黄,草叶失去了往日的锋利,划在光裸的小腿上竟有一种被抚摸的惬意。这一带乔木稀疏、灌木丛生,山风吹过,秋叶纷纷而下,冷不防便有山雀鸣叫着从树丛中急速地飞出来。衰败的茅草、落叶的树枝、急促的鸟声,构成了秋日山岗的萧瑟意境。 转过一个山口,便看到了层叠的梯田。从远处看去,层层梯田好似泛黄的旧书,在秋风的吹拂下,一页一页地翻开;走得近了,又觉得梯田像狭窄细长的金色飘带,一条一条地缠绕着山腰;而当站在田坎上的时候,谷穗低垂的梯田就像毛茸茸不规则的布帛,一块一块地铺展在阳光之下。 山民们在清晨就已经开始收割,现在正忙着打稻,并将脱粒后的稻草系成一束束,竖立着晾在收割后的空地上;也有人用扁担挑起装着稻谷的沉甸甸竹箩,沿着田坎往山下走去。我们分组散到几块田里,伏下身子、挥动镰刀割了起来。本以为这是一次轻松的集体活动,哪知道时间不长,脸上便汗水涔涔,腰背也开始发酸,时不时地要直起身子缓一缓劲。 这时就可以望见山坳里的村庄。我看到一条山溪流过村旁,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炫目的光斑。我猜想这是一条并不太小的溪流,因为即便在枯水的秋季,仍然可以听到潺潺水声。村口有大片色彩斑斓的树木,枝繁叶茂绿色成荫的想必是浙东山区常见的樟树,像火炬一样在秋阳下灼人眼目的一定是枫树,而在树下铺了一地金黄的无疑是正在落叶的银杏。 树群后面便是围成一个个道地的村落,房屋按照地形的高低,错落有致地建造在谷地和山坡上。这些房子应该有些年头了,远远地望去,山石堆砌的墙壁和瓦片覆盖的屋顶,都让岁月之手涂抹上了一层烟灰的颜色。也许因为正是上工时间,村子里悄无声息,好像有妇人孩童的身影在巷弄间闪现,但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乳白色的炊烟开始在村庄里弥漫,风吹轻烟,远远地飘来松枝燃烧后散发出的清香。 站在坡上的稻田里,村庄似乎触手可及,但我知道,如果要去那里,却需要走很长的一段盘山小路。就在我出神地看着山村的时候,身边的同伴已经将我远远地抛在后面,于是我不得不弓下腰身继续割稻,收起了去一趟这个村庄的念头。 二 等我真正走进这座山村,已经是第二年的夏天,学校组织文艺宣传队,去周围村庄演出。 我们在夏日的傍晚走上了同一条山路,两旁的乔木、灌木和茅草都在肆意生长,绿色将近处的山坡和远方的峰峦连在了一起,看过去满目葱茏。天边的夕阳似落未落,晚霞在天空和山峦的接壤处描出了一圈玫瑰色的光晕。因为是带妆而行,大家都十分兴奋,早早就进入了表演状态,歌声和笑声惊起了一只只晚归的鸟雀。 走过一段下行的小路,山溪出现在眼前。我当初的猜想没错,这是一条一丈多宽的溪流,溪上布着石步,水边生长着书中称为枫杨树的溪椤。正是山区多雨季节,水流湍急,撞击在石步上哗哗有声。 进村的道路用鹅卵石铺成。这些经过溪水冲刷的石头,经受了无数人双脚的摩挲,已经变得圆润光滑,印证着村庄的古老悠久。村口是一家小卖店。那时候几乎每个村庄都有这样的小店,为村民提供食盐煤油火柴等最基本的生活资料。小店一般都设在村头桥边,或者是村庄的中心,这类场所往往也是人们的聚集之处,大家在这里闲聊家长里短,交流各方信息。进村的时候,看到小店门口站满了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候我们,只听到有人在喊:“做戏人来啦!做戏人来啦!” 我们沿着山石铺设的坡道往村里走去,两边是一间挨一间的木结构房子。这些房屋在近旁看,房檐低矮,窗小门窄,墙脚苔藓蔓衍。驱蚊的青蒿在屋前空地上一簇一簇地焚着,青烟袅袅,气味呛人。有人端着盛满蕃薯丝的粗瓷大碗坐在门槛上,借着夜幕降临前的光亮吃着晚饭。也有木屋已经倒塌,残垣围成的废墟上种着夏令蔬菜,断壁上攀爬着茂密的瓜果藤蔓。原先站在小店门口的人群跟在我们后面,一路上还不断有人加入进来,队伍越来越长,声音也越来越嘈杂。宣传队的到来,成了山村的盛大节日。 演出是在祠堂里进行。这座祠堂恐怕是村里最好的建筑了,青砖墙体,黛瓦覆顶,屋檐的四角高高翘起,犹如鸟雀展翅。祠堂有门厅、正厅、天井和厢房。戏台并不大,有一个圆形的拱顶,后来才知道这种俗称“鸡笼顶”的藻井,起着共鸣扩音的作用。我们到达祠堂的时候,天已黑尽,戏台檐口挂着的两盏汽灯,将台上台下照得通明。正厅已经坐满了人,后来陆陆续续进来的只好站在两边的天井里。 学校宣传队刚刚组建,节目都是临时排练,同学们更无演技可言,演出时洋相不断:有唱歌起调过高上不去的,有“三句半”忘词的,甚至有跳舞时在台上绊倒的……台下观众热情洋溢,觉得好看就大声叫好,表演出错了就哄堂大笑,气氛十分热烈。观众的情绪激励着我们,大家都非常卖力,汗水在化过妆的脸上流出了道道痕迹。 演出结束,夜已深沉,几个热情的山民举着松明点燃的火把,将我们送到山脚溪边。登上山坡的时候我回头张望,只见月色笼罩大山,刚才还人声鼎沸的村庄,已经恢复了宁静。 三 再次去山村是在转年的三月,学校安排毕业班的我们分头到各个村庄给小学生上课,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开门办学。 早春的山区乍暖还寒,我们走在山路上,仍可见两旁残雪点点。但草木已经开始伸枝展叶,鸟禽也在初试歌喉,大山已从冰封的冬天苏醒过来。坡道下的山溪与夏天时相比,水流明显小了,淙淙水声仿佛是乐队试音,正在等待汛期交响乐的演奏。 学校设在村庄边缘,周围水杉高挺,竹林青翠。一排大约是五十年代建造的砖瓦平房,斑驳的墙面石灰多处脱落,没有玻璃的窗格上糊着旧报纸,经过整修的门扇露着木板的原色。屋前泥泞的操场上,竖着半幅篮球架子,一张用松木板搭起的乒乓桌经过日晒雨淋,露出了长长的裂缝。两个教室里坐着四个年级的学生,是山区小学常见的“复式班”。学校老师说,得知我们要来,孩子们换上了过年的衣裳,早早就在教室外面等着了。那天上课的内容早已忘记,但孩子们见到我们时的羞涩笑容,听课时的专注神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中午离开山村的时候天气很好,早春的阳光照在身上已经有了暖洋洋的感觉。返程的路上,我还在想着这些大山里的孩子,于是在溪流旁边的坡道上转过身,回望这座来了多次的村庄。春阳下的山村一片明亮,我听到了鸡鸣狗叫的声音,也看到山民在闲了一个冬天的地里忙碌,想必是在为春耕作准备了。我想,如果将秋天五谷归仓的村庄比作沉稳厚实的壮年,将夏天挥汗如雨的村庄比作热情奔放的青年,那么,春天万物更新的村庄就是蓬勃向上的少年,蕴涵着生机。 离开冠峰的几十年里,我走过了不少地方。岁月如流云,山坳里的村庄在脑海里逐渐变得模糊,记忆里的一些场景和片段,很有可能是将不同的山村混在了一起。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要紧的是我确实到过这样的山村,虽是蜻蜓点水浮光掠影,但那里的山水田园、草木稼禾、老屋旧舍、人迹风情,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使我身处繁华闹市,仍能清晰地记得曾经生活过的这片土地,有着怎样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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