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穗 在我的家乡,香肠是必备年货之一。儿时的我,每每看到外婆开始张罗起这一年一度的传统节目,就知道快过年了。 灌香肠前,外婆会选一个暖和的晴天,一早赶到集市熟识的卖肉摊主那儿,割肉、买肠衣。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外婆平日买肉,俭省至极。只有到了做香肠时,她老人家猛地大方起来,这声威一年一次。 买回家的肉,外婆用一块石板压上半小时。待肉的腥水尽数流出,肌理变得紧实后,将肉去皮去骨,肥瘦分开。先切成拳头大小的块,用净布擦干,继而切丁,将二者搅和在一起。之后,取一个大盆,将肉小山似的堆在里面,并倒入腌肉所需调料,用双手反复搅拌,使味道充分浸润到肉里,腌渍过夜。 隔天下午,趁着午后暖暖的阳光,外婆找一小段空心竹竿,洗净后,正式灌香肠了。 堆在盆里的腌好的猪肉,肉色从艳红转为赤褐。那不时散出的尚未成熟的肉香,从灶间一直蔓延到院里,以致让玩耍的我,都变得心不在焉起来。索性凑到外婆跟前,看她灌香肠。 外婆往外衣上套一件围裙,仪式感满满地端坐下。先把泡过沥干的肠衣吹空,套在竹竿上,一头打个结。再将腌好的肉丁慢慢塞入竹竿口,并用手从上往下抹实。待灌到有一大段时,外婆会将香肠拧一下,利用肠衣本身打结分段,而后继续灌下去,再扎……一旁的我,看着猪肉一点点被塞进肠衣,脸上渐渐闪耀起期盼的红光,跃跃欲试地准备一显身手。香肠灌好,须得用针在肠衣上戳洞。而这活计,孩提时的我最喜欢。听着香肠被扎后发出的“噗噗”闷声,心中美不胜收。 灌好的香肠,一节节盘在盆里,油光水滑泛着诱人光泽。于北风呼啦啦的晴好日子,外婆会连着数天把它们挂到屋檐下晒太阳,夜晚不收回,使之吸收天地日月精华,等待阳光和时间的成就。 然记得有一年,外婆偶然间发现挂在屋檐下的香肠,有部分出现了不规则小洞,还粘上了星星点点的麻雀屎。懊悔之余,外婆还拿着那被麻雀啄得像破菜瓜似的香肠,到邻居阿婆家诉苦了一番。而此后的我,也多了一项任务,玩耍时还得盯着麻雀的动静。 幸存下来的香肠,在阳光映射下,肠身日渐收干,变得凝脂莹白、红亮润泽,于屋檐下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腊香。待它们从丰满棍体变成枯槁之状,如一个面目圆润的少年老成一个满是皱纹的叟翁,青春虽已不再,但味道却随之浓郁了。 外婆灌制的香肠,无论蒸、炒,都是桌上争抢的美味。最常规、最简便的吃法,是将之斜切成片,煮饭时一起入锅,饭熟香肠也熟。在蒸制过程中,被肠衣包裹的各种味道,于热气中缓缓舒展开。香肠的腊油顺着孔洞滴在晶莹的米饭上,使之带上一股馥郁腊香,香肠也吸收了谷米芬芳。每每一揭开锅,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遂忙不迭地伸筷,搛上一片入口。满嘴的温润油畅,该种肥瘦肉合力营造出的肉香,实实在在,惊若天人。半晌过去,口舌上还存留着丝丝甘香。 一种吃食之所以让人牢记,不单是食材本身带给人的欢愉,更源于它被赋予的某种寄托和神往。香肠这种因年而生的食物,既不精致,亦不独特。然作为特殊的年味代表,在阳光、风、调料三者的合力之下,包裹以时间的感悟,成就出一款至浓至醇的记忆佳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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