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  风

    我一直很纳闷，为何嗜好老酒这一口的酒徒，常把喝酒说成“吃老酒”，而不是“喝老酒”。作为可以食用的液体，一般都是喝的，如“喝肉汤、喝饮料”，唯独酒是吃的。直到最近，才有自己的新解：大概在爱酒者心目中，喝酒像吃饭一样平常，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欢，所以说出了“吃老酒去”的话。

    对酒徒们来说，没有酒吃，像丢了魂一样蔫蔫的提不起精神，而猛然听到朋友喊他一声“吃老酒去”，立即精神抖擞，脸像春风荡漾的湖水一样，绽起笑容。酒桌上，三杯两盏老酒下肚，筋骨舒展，血液奔腾，话语倾泻……用奉化沿海一带捕鱼为生的酒徒们的话来形容：“味道万真好。”“万真”是奉化人使用频率甚高的一个词，我的理解是成千上万的好，而且还是真正的好。

    冬天来临，腊月的风呼啦啦的吹出凛冽的寒意，人冻得刮刮抖，喝碗热汤热茶，可以驱寒暖胃。若是把黄酒烫热，取一条被西北风吹得硬邦邦的鳗鲞，滚水蒸熟，备一盘苔条花生米、一盘生冷蛎黄，那可是寒冬的福利。开吃时，把热腾腾的鳗鲞用手掰开，撕成小条，放入嘴中有滋有味地咀嚼，然后吃一口热酒，啧啧嘴，回味无穷。如果半斤烫热的酒下肚，身体产生热量，夹几只冷蛎黄，能压住勃勃上升的酒劲。宁波人有句口头禅“热老酒要过冷蛎黄”，此物乃酒徒们羡慕的极配。苔条花生米是酒桌上的花色，是荤腥多吃后的小品，往嘴里丢几颗花生米，细细地慢嚼，也常成为与老友对酌、闲聊的衬托。

    对于酒徒们的吃酒之说，我觉得它还包含缓慢、绵长之意。酒如果是喝，岂不是像喝矿泉水、饮料一样缺少品味的过程，聊无情趣。吃，有持续长久地沉浸其中的意思。小孩子家里吃饭，长辈们必定会说 “慢慢吃”，这是结合现实生活之说。咕噜咕噜地喝酒，吃相难看又容易烂醉如泥。所以酒要像吃饭一样小口小口的，才能够找到微醺的感觉。这好像是我们上茶馆，不是因为口渴，而是去坐茶馆，放慢节奏谈天说地。还有去浴室，也不仅仅是洗个澡那样简单。一般来说，家里洗澡叫冲澡，“冲”这个字眼会使人联想到迫不及待之意。去浴室，多半是奔“泡澡”这个主题的，人像泡泡菜一样，整个身体全方位无死角地浸泡在热水中，时间长，慢慢地泡。酒，也需要慢慢地吃。慢慢地吃，醉意慢慢地消失，一般就不太会醉，也会吃出情趣。

    寒冬腊月，吃老酒的时节又到了，辞旧酒、迎新酒、跨年酒，都是由头。冬天的露天夜宵排档虽然不再被吃酒人所热衷，但那些具备简陋包厢性质的夜宵排档，依然食客盈门，生意红火。譬如有一家夜宵排档，虽然包厢寒碜，但灯火通明，空调的暖气开得呼呼地响，到了晚上十点一过，人声嘈杂，盛况空前得好像都饿着肚子专等这一餐酒。毛蚶、蛎黄、蟹脚、鳝糊、㸆菜、橡皮鱼干等适宜过酒的宁波菜，十分受酒徒们的追捧。当然，若是有东钱湖老乡晒的鲅鱼干，自然更讨吃酒者欢颜了。

    我这人平日爱酒，每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时，和亲朋、挚友、同侪同坐一桌言欢意畅，喜欢得不得了。若现场有人说一些搞笑的段子，更是胃口大开。大家一旦进入烈火烹油、烟味熏染的夜宵排档，势必会有一场谁也无法控制的酩酊大醉。别看男女酒徒们起先文质彬彬、脉脉含情，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就变得十分热烈。男的豪迈、女的大方，男的会借酒劲抚今追昔，介绍自己当年是如何英俊挺拔，被女生追求；女的往往抿嘴不语，以妩媚的笑容和纤纤素手，恭敬地给若干自我标榜的“优质男士”敬酒。女人的温柔驾驭，犹如一把不见血的刀，那些喜欢表现的男生纷纷被灌醉。但是，若是酒桌上有一位女士醉了，必有几位男士争先恐后地扮作彬彬有礼的小书僮，盛汤、倒茶，忙得不亦乐乎。

    夜宵排档上，最怕的是“武醉”。“武醉”的酒徒自带吵架的硝烟味。我有一友人，酒量也在一瓶解百纳红酒之上，但他的爽直使他逢酒必醉。大醉的前奏是大放厥词，最后变成谁也劝不住的动手动脚或骂人。如果酒桌上有位朋友劝他别吃了，他的双眼就露出挑衅的神色，嗔怒“你看不起我”。若偷偷地给他的酒杯添点饮料，一旦被他发现，拍桌、摔杯，口吐唾液地说：“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东西？还做手脚！”如果再有位朋友说句“你每次都吃醉，我们都是为你好”的话，他就吹胡子瞪眼，把朋友骂得昏天黑地。但如果过几天打电话去问他酒桌上的表现，他却失口否认，哈哈大笑，说我怎么会做这种糗事？

    当然还有“文醉”的，趴在桌上淌着口水猪一样酣睡。有一年冬天，夜来雨疏风骤，一起吃酒的一位仁兄喝多了，就趴在桌角鼾声四起。酒席散后，他依然在享受美好的梦。问他家的详细地址，他都说不清楚。这位仁兄长得白白胖胖，体重达185斤，我和朋友以搬运柴油桶的惊人毅力，架着他塞进出租车。再一次问他家的地址，他依然毫无反应。我们只得联系他的妻子，大嫂好、大嫂好地讨好献殷勤，才获悉他家哪幢、哪楼、哪室的详情。当我们以一百多元的车资和高难度的动作，又抬又背气喘吁吁地把他架入家门时，还被仁兄的妻子责怪“你们又害了他”，我们只有落荒而逃。

    我到夜宵排档吃酒可谓历史悠久。平民化、烟火味、随意性和它的价廉物美，使我情有独钟。但我在夜宵排档也有过种种“不良记录”，发生过人事不省的大醉，遭遇过记忆断片、胳膊跌伤的事情等。一场浓睡不消残酒之后，发誓以后不去夜宵排档吃酒，去的话也要少吃。然而余音还在绕梁，一听到朋友呼我去夜宵排档吃酒，又蠢蠢欲动。到了夜宵排档的酒桌上，说好只吃一杯，谁知吃了一杯，又要吃第二杯，一旦到了酒酣耳热之际，发过的誓早就抛到九霄云外。我想，不少酒徒大概都有类似言而无信的不光彩举动。

    其实，约束自己少吃酒的还是年龄。退休三年多后，我去夜宵排档的次数锐减，而且没有吃到下半夜的记录，也没发生过酩酊大醉回不了家的事。

    不过几个朋友围在一起吃酒，的确是桩美事，交流感情、传递信息，闲聊的多是健身的话题，其他的都是浮云。近一次吃酒，是一个寒风凛冽的晚上，朋友约我去一家叫作“老太婆”的夜宵排档吃酒。排档虽名曰“老太婆”，但根本没有老太婆的服务员，多是年轻小伙和姑娘忙前忙后为客人递酒送菜。那晚我们喝的是红万寿白糯米酒，打上几枚鸡蛋，倒入玻璃杯，如同一杯热气袅袅的牛奶，看着也养眼。当冰冷的手颤悸着捧起酒杯时，有一种回归温暖之窝的感觉。吃一口，满嘴是醇厚、微甜和清香的感觉，几口下肚，身子就暖和得回魂一样起了精神。

    我觉得，吃酒只要不过量，对身心还是有好处的。吃酒还能看出人品，有些人吃酒时，恶浊、尖酸，对服务员颐指气使、指手画脚，好像自己来吃酒是对人家莫大的恩赐。也有的人吃酒时说话疾言厉色甚至玩世不恭，好像世界亏待了他。也有些人吃酒时，跷着兰花指自许清高，鄙视庸俗。当然，在我不少的朋友中，吃酒时都能保持淡定、幽默和诙谐。

    夜宵排档，吃酒的多是平民百姓，也是接触社会的一个视窗。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生活，都会让有心的酒客看在眼里，然后留下回味的印记。